百妖绘卷录

　　将那青年送到附近的村庄后，那姑娘领着我们朝着一处山岭而去，她指了指最高的那处，说：“那里是幽然岭，原本，那只雨女，是住在那里的。”
　　我心里起了层波澜，不想，那道长的妻子竟是只妖，他要我们帮着寻人时，怎么不说，他这般隐瞒，是为何。
　　心里琢磨了下，小声和柊鬼咬耳朵，把这些都说给他听，他一挑眉，瞅了我一眼，却没发表任何言论。
　　坐在山神庙里，等了会儿，才见那姑娘扶着个白头老翁走出来，他一见我们，就道了句“上仙”，闻言我在一边轻轻勾了勾唇角。
　　心里翻江倒海，那海，是蜜做的。
　　作为一只不知是人是妖的魑魅，我还是头一遭被人称作上仙，顿时有些飘飘然。相较之下，柊鬼的反应倒要矜持些，他依然不动声色的坐在一边。
　　待山神入座，我便开门见山的说：“山神，你还记得两百多年前住在幽然岭的那只雨女么？”
　　他脸色变了变，问我：“上仙来问此事，有何缘故？”
　　闻言，我也没藏没掩，都说给他听，“这缘故，就是她百年前的夫君现下正找她，听说，找了一百余年了，算算，也够痴情的。”
　　“夫君？恐怕上仙要找的那只雨女与我识得的雨女，并非同一人，我识得的那只雨女，她不曾嫁人，两百多年前，已被路过的术士杀了。”
　　一时，周边有些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求助地看向柊鬼，他顿了顿，说：“这不见得，天底下，最不可能有相同容貌的，便是魑魅，此刻，山神不愿说那只雨女的事，莫非是有难言之隐？”
　　山神苦笑一声：“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那孩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有什么人去叨扰她。”
　　我说：“我们并不想去扰她安息，只是受人所托，替他来找。”言罢，我在心中反复咀嚼山神那个“再”字。
　　不知在我们来之前，还有什么人来找过她。
　　山神隔会儿，就说让我们明日午时到幽然岭的东面等他，那时，他会告诉我们，那些我们想知道的事。
　　之前的那白衣姑娘见我们没有出去，就把我们领到她家去暂时歇息。
　　在路上，她突然开口，说了些那只雨女的事：“认识阿燕时，我还是只不得成型的雨燕，那时候，她修为极好，是我最崇拜的师傅，只可惜，她后来下了山，就再没有回来，最后，山神找到她时，她已经被术士杀死在一个城镇里。”
　　“虽然我恨得想剜了他的心，但山神不许我寻仇，所以，那个术士也没死成，后来不久，他就云游到其他地方了。”
　　“再后来，我听别处的小妖怪说，那个术士受仙人点化，已经修成正果飞升去了，想想，还真是讽刺，他杀了阿燕，害得我们伤心，却还能成仙，而我们拼命修行，却要被除妖师和术士追杀，不然就是被雷霆劫劈死。”
　　听她絮絮叨叨，我却听得认真，柊鬼也头一回认真听着她说话。

　　过了一夜，雨势不懈，反而见长，大颗大颗落在山林间。
　　等我们到了幽然岭的东面，发现山神已经杵着拐杖等我们许久，他伸手接了几滴雨水，说：“这雨大得，就和那孩子走的那天，下的雨一样。”
　　我和柊鬼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也没理我们，自己慢慢开口，在雨中，渐渐回忆起，两百多年前的那桩事，那桩藏在他心底不曾崭露的一段往事。

　　乌郓国自九州起，便有八字古言：与妖相恋，天诛地灭。
　　这句话显然不能得到大众认同，尤其是妖怪们自己，他们一致认为人类给他们冠上这样的罪名，显得他们很扫把星。
　　于是，大部分妖怪一辈子都致力于如何不成为扫把星，但鲜少成功，成功者以身为神族的灵兽为例，而失败者皆以山野魑魅为例。
　　阿燕便是从属魑魅一系的雨女，但她并不想将一生都纠结在成不成扫把星上。
　　她是一只死于洪水的雨燕，因水中怨灵对人世的眷恋，而凝结成的魑魅，在这样的乱世，就连一把替死人梳妆的木梳都能成魅，何况一只死去的雨燕。
　　她与水同在，以此修炼，便化作雨天里索魂的雨女。
　　注定无法往生的她驻足山野，栖息幽然岭，时常以美丽的容貌来引诱负心男子，以他们心脏为食，可近年来，路经幽然岭的行人因山林妖怪伤人一闻越发稀少，这使得阿燕十分焦虑。
　　他们不来，她便要饿肚子。
　　于是，在一日夜里，她坐在山林中最高的树上，远眺人类的城镇，吹了一夜冷风，终于下定决心出去觅食。
　　旱季里，雨女的妖力最弱，不得随意走动，因此，来到城镇的阿燕只得栖身于护城河，安静等待雨季来临。
　　这护城河人来人往，难保不会有些灵力较强的孩童看见她。一日，她撑着油纸伞坐在树荫下，双脚正泡在水里，一道稚嫩喊声在身后响起。
　　“妖怪！”
　　阿燕闻言，一惊，差些跌进水里。
　　这时，出声者大步跨过来，阿燕也回头打量他，发现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男孩手持长弓，目光凛冽的盯着阿燕，他朱唇皓齿，眼眸清明，着了一身灰青色布衣，阿燕只淡淡扫了男孩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打算搭理他。
　　见阿燕不理睬他，男孩眨巴眨巴眼睛，干脆蹲在她身旁，拿手指戳戳阿燕的脸，小心翼翼的问：“喂！你是不是妖怪啊？”
　　对于这样的问题，但凡是个有心眼的妖怪，定会就此除了此人，以绝后患，但，阿燕却是个少心眼的妖怪。
　　她瞥了男孩一眼，在男孩震惊的目光中，收起伞，纵身跳进河水里，连个气泡都没有，就渐渐消失在水中。
　　阿燕自然是挥一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可怜那男孩见过后，吓得不轻，回去就大病一场，险些要了他的小命。
　　在妖怪漫长的一生中，所遇的人类不过是一段小插曲，终将在无尽岁月中被掩埋殆尽，自然，阿燕不会记得那只淡淡存在过的男孩。
　　她一转头，便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阿燕呆在河里静候雨季，可老天似乎并不打算眷顾阿燕。
　　乌郓国大旱未雨已足三载，田地里逶迤的裂纹，长不出一颗稻米，难民成片成打的，国君也在一则一则奏章中尽显沧桑，不过，这并不干阿燕什么事，她只皱了皱眉，心里腹诽她的食物又瘦了一圈。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阿燕坐在河岸边的梧桐树上，撑着伞坐在树杈上，俯视树荫下小憩的少年。
　　苍白瘦削的脸颊，干裂的唇瓣，泛白的灰青色布衣，她觉得这少年实在面熟，却又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她好奇的斜着头，看了会儿他，而后翩然落下，蹲在少年身边，仔细瞅着，忽然，他的眸子睁开了，干净清明。
　　见到阿燕，他也是一惊，好久才轻笑出声：“妖怪姐姐，你饿了么？”
　　说是有些熟悉的面容，但阿燕终归是只妖，哪里还记得好些年前，只瞧过一面且不特别的人。
　　对于阿燕而言，有一颗好心的人，才特别。
　　少年也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在怀里掏出一个发黄的白面馒头，他动了动唇：“这个给你吃，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不要吃我，我娘说，如果被妖怪吃掉，就会变成孤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句话说得感天动地，可阿燕终究不是只通灵的妖怪。她现在饿得慌，因而目光都被少年手里的白面馒头勾住了。
　　她接过少年手里的馒头，问：“这个可以吃？”
　　少年点了点头，阿燕这才试探着咬一口来吃，嚼了没几下，她突然脸色一黑，尽数吐出来，然后将馒头塞回少年的怀里，自己一跃到刚才树上的位置。
　　阿燕不满意地嚷嚷：“一点儿也不好吃，还给你。”
　　少年听见这句话，眼帘垂下，眸子里盛满水光，旋即，眼缓缓合上，一副全心赴死的模样。
　　阿燕瞧着死气在少年的眉宇间散开，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忽然之间，她不想让这个少年就这样死，死气沉沉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她觉得，这个清秀的少年应该有个似锦前程，得娶如花美眷，就像城里的刘氏秀才一样，不该死得如此凄凉。
　　于是，阿燕苦思许久，决心用她苦心收集五十年的灵山露水救他，将垂死的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喝了露水，少年很快醒来，有些晦暗的眸子也渐渐清明。
　　他睁大眼，盯着阿燕看了许久，说：“原来死了就是这个样子，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你，妖怪姐姐。”
　　等他说完，就见阿燕流着口水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胸膛，见状，他莫名脸红，既而一点点转开脸。
　　阿燕过了会儿站起身，把伞撑在少年的头顶，心里想着，本来是想救他的，但是他的心看起来好像很好吃，要不要吃哪，嗯，再等等吧，养肥再说。
　　少年当然不知道阿燕的心声，倘若晓得，还不吓得再去阴司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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