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芳时之鹂妃传[安陵容]

　　出了长春宫来，我忙左右张望，一下子就眼尖地看见了人群中的萧姨娘。还是那熟悉的绿衣和温润笑容，感觉心里顿时有了着落的安定感。忙一边笑着，一边朝她跑过去。说来怪诞，萧姨娘与我非亲母女，可面对她，我总能有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古人常说缘分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放在从前，我并不知世上还有缘分这回事，可放在如今，我想也许真是这样吧。

　　“姨娘，姨娘！我入选了，容儿入选了！”我喜极而泣，轻轻伏在她肩头。淡淡的香味钻入鼻孔，瞬间觉得很踏实。萧姨娘身上有股清浅不矫揉的绿茶香，让人想到松阳县的夏天，铺天盖地的水田之上的满山新茶，放眼过去仿佛一块通透的凝脂翡翠。幽幽清香混合着三伏天的味道，总是让人心生亲近。而萧姨娘也的确是这样一个让人可以依赖的人。

　　我抬头看着她，心中不禁感叹爹这些年宠爱她不是没有原因的。萧姨娘很美，但那种美却不是突兀的惊艳，美人迟暮风韵犹存，姣好的五官清婉沉静，那份精致而风轻云淡的底蕴一点点透露出来，让人不能不着迷。可想而知，放在十年前，也是让松阳县的男儿们个个倾慕的吧。

　　只是，从前我待萧姨娘从不会这样亲密。也许是因为选秀的成功一时卸下了心防，也许是在方才的哪一个瞬间突然想开了一切。

　　其实我与她的情分很怪，对她到底有些隔阂和防备，可人心是肉长的，这些年她对我的照顾和弥补，我并非看不到，因此防备中更多的是真感情。娘这几年体弱多病，驾鹤西去早已是意料中的事，她便担起了照顾我衣食起居的重任。我们并不似母女情深，更非姐妹无隙，只像寻常的养母与养女般，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里渐渐都体会到彼此的好。

　　想到这节心里不觉酸酸的，曾经只想着有个人能关心自己，现在明白萧姨娘待自己好，娘却不在了。只是娘，您九泉之下能看见容儿如今有人照顾，可否瞑目了……即便天下有再多的姨娘，我也换不回她的性命了。

　　“饿不饿，姨娘带你去客栈吃顿好些的饭菜。这几日风尘仆仆的，可要累坏了身子了。”萧姨娘也没有多说什么，仿佛我入选是她意料之中的事，然而我却更加感激她的细心。

　　我并不貌美，不系名门，若说我入选是预料中的，反而狠狠伤我自尊，让我心生怨怠。或许这就是萧姨娘的可爱可敬之处吧，她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渔乡女儿，没有什么大道理，却一点一滴之中，体贴得让你心暖。

　　京城里有好些家菜品精致，装潢风雅的客栈，但我婉拒了姨娘的好意。心知父亲小小一个县城的芝麻官，家中没有什么家底，为我选秀的盘缠和脂粉衣裙的费用，更是贫瘠了不少。我知娘下葬没多久，因我入选，丧礼必然要大兴土木的办，毓容秀容免不了要用钱，爹在官场上也要行些明里暗里的小费……节俭一点算一点，便和姨娘就势在客栈住下，清汤小菜，便宜些倒也安稳。

　　如此过了几天，我安安心心的养养身体，等着圣旨下来，虽知不会是什么高位分，起码也该居个常在之位，莫得传到别人眼里，又是一番笑柄。

　　这一日晴暖正好，我走到客栈外晒晒太阳，碰巧看见客栈外纷纷闹闹，很是嘈杂，心下正疑惑，就看见一个身姿臃肿的富贵公子拉扯着一位秀丽少女的衣袖，咄咄逼人。

　　“你们这算是什么窑子？信不信大爷我一句话封了你这来香楼？”肥胖男子对另一个俗艳似青楼老鸨的女子道。

　　“对不住了，客官……佳仪，还不快给梁公子请罪。”那女人也是为难，忙对那少女使个眼色。那少女淡淡一瞥，不屑一顾，转身就要作势离开。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颜。

　　一席玉白色长裙和桃红绣锦长披风，衬托出她如雪肌肤，那妖娆五官更显动人。楼下阳光灿烂如金，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刺破长空，美艳得让人措手不及。

　　我几乎是一瞬间被那美艳容颜震惊了一下，不由得瞪大眼睛细细旁看着，打量着那少女的容貌。这被唤作佳仪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与我差不多年纪，因为还稚嫩，眉眼还未长成，但已隐隐可见妖娆娇媚之态，大有绝世花魁的风度。因为身姿顷长高挑，所以更添几分成熟。

　　她的眉眼其实是有几分像我的，虽然我并非貌美之人，而她却如此妍丽，但旁的人或许一看便能看出我们之间的几分相似。我若如清淡浅水飞花，那她或许是蒙蒙烟雨中的脂粉芍药，冷冷的，却让人忍不住被那份淡漠吸引。她的一颦一笑并谈不上多么美艳，但青楼女子大多如此，一举一动间有天成的娇柔绰约，让人不自觉的着迷。

　　“小二，那姑娘是……？”我唤来客栈里一个打扫大堂的小厮，轻声问道。

　　“那位呀！”小二朗朗一笑，有些疑惑的看向我，“客官是外地人吧？这京城里谁人不知，那姑娘不正是来香楼留欢阁的名花佳仪姑娘吗？”

　　“来香楼，留欢阁？”想来这是青楼的名字吧。曾听人说，京城最大一家青楼便是这来香楼，虽是青楼，做的也是名声赫赫方圆几百里妇孺皆知的生意，楼下有客栈有酒楼，而留欢阁便是那些青楼女子们的所属地。

　　留欢……倾一夜之欢的欢爱之好，又怎么能留住对方的心呢？同床共枕几十载的夫妻也可能同床异梦，青梅竹马一路坎坷情深的恋人最后也可能出陈世美那样的悲剧。一场鱼水之欢，能剩下的又有什么情分？

　　我怅然笑了。

　　“其实那佳仪姑娘也有几分像您呢……您……”小厮笑颜欢快，话才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忙面色窘迫，“客官，您别误会，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我并没有因此动怒。青楼，又怎样呢？就因为是烟花之地，便要一棒子打死所有人么？青楼再多的不堪和污秽都只因男子而生。抛弃了妻儿来寻欢作乐的是那些男儿家，而非那些青楼女子们。语出轻佻，风花雪月的是那些男儿家，而非那些青楼女子们。

　　青楼姑娘们一个个身世凄苦，被鸨母收养，虽然出卖的是自己的清白可也是自己的血汗钱。自古青楼莫非没有奇女子？可笑世间人们纷纷看不起青楼女儿，岂不知烟花之地亦有铁骨铮铮的胭脂将军！

　　这些话，我是不能说出口的，大周朝讲究的三从四德，我一己之力并不愿去抵抗。若说出口了，也会被视若洪水猛兽，污秽之人。很多事，很多话，我不能去讲，心里藏着，也很好。

　　然而那男子愈发不肯罢休了，扯住顾佳仪衣领道，“今日本公子就是要这姑娘伺候！可别给脸不要脸！”

　　我心下疑惑，青楼女子亦有义气可佩之人是一回事，可毕竟出身烟花之地，又怎么会有不接客的道理？这岂非自相矛盾？

　　正暗自思忖间，小二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的不解，便道，“顾佳仪姑娘虽然是留欢阁的头号花魁，但却是个清白之身，自挂牌多年来，一直只是陪着客人喝喝酒，唱唱小曲儿，从不做界外的事。更弹的一手好琴。虽为花魁，倒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说句不该说的，寻常百姓家的小姐也未必有这修养。”

　　我一愣，心中更生几分钦佩，可见顾佳仪被这纨绔子弟抓住不肯放，倒也很是担心。以我的身份是不可能为她出什么头的，只能一旁看着干着急了。或许很多身份低微的女子就是这样不情不愿的被官宦人家的富贵子弟强硬纳为小妾，然后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岁月中磨练成幽怨的妇人。娘的命运，与这或许有些许相似之处。

　　即便当初两情相悦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说抛弃就抛弃了吗。既然如此，世间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的呢喃软语，又怎能轻易相信？不敢去相信，只怕像娘那样傻，错一次，就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爱一个不该爱的人，爱一个不可能的人，是最让人痛心的事。可当事人自己照旧乐在其中，宁愿为此去错下去，哪怕最后得不到结果，哪怕最后是花落人去，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容儿，你记住了……这辈子，千万不该爱上一个错的人，那会是万丈深渊，一辈子都逃不出的深渊，若不能有一个真正的良人，哪怕苦守一片心也不要放纵自己的感情。”

　　可娘这句话，或许也不对。

　　别人是多情，而我呢，我是什么？能够错一次，哪怕一错错一辈子，简直是我的荣幸。就怕，老天连这个错的机会都不给我。

　　那边厢，鸨母一面赔笑一面掏出大把碎银往那臃肿男子手里塞，“公子……我们佳仪真的是正经姑娘，只管唱曲劝酒，不陪客人上花楼的。”

　　话一出那男子就狂妄而龌龊的笑了，笑容里污秽无用可见一斑，“正经姑娘？你打量着想蒙我？你们来香楼的女人除了陪公子们睡一觉，还能有什么用武之地？别说一夜良宵后穿上衣服连彼此面容都不识，还敢自称正经姑娘？”他一巴掌将鸨母手中的碎银挥落，面孔愈发显得狰狞，“本公子说最后一遍，你若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来香楼就别想挂上明天清晨的招牌！”

　　鸨母手中的银子被挥落，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色窘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将顾佳仪挡在身后，一副保护雏儿的姿势。我见此状心生感动，鸨母对顾佳仪或许是真的有几分养母女之间的感情的，似我与萧姨娘。

　　人群渐渐聚集，传来一阵阵唏嘘，所有人都知道这来香楼虽是个青楼行当，可每逢旱灾粮荒时，总也捐济些金银财宝，并非不干不净造人唾弃的行业。可身为老百姓，连自己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又怎有那样胆子去挑战富家公子的权威呢？那肖氏男子背后撑着的可是声名赫赫的肖氏山庄，方圆几百里粮食的买卖进出都少不了这家粮庄，自然没人敢去招惹。

　　肖氏眼见无人敢质疑，愈发得意，一双眼睛色眯眯盯着顾佳仪白皙肌肤，顾佳仪冷漠躲在鸨母身后只作不见。气氛就这样僵持着，肖氏似乎不愿意再耗下去，便道，“也罢，若你不答应，那要先把你们楼里的前几名名花都送我肖府里，再当场向我下跪赔罪即可。”

　　围观的百姓们吸了一口冷气。我暗自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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