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芳时之鹂妃传[安陵容]

　　日子过得很快，似弹指刹那间就转瞬飞逝，没有一点点停留的余地。唏嘘之余亦让人暗自心惊。转眼间我入甄府寄住也有十几日了。这平日的辰光是一日比一日更平静，波澜不惊，在清闲中熬得发慌。

　　甄姐姐见我来京城未曾带家生丫鬟，便不声不响地指了两个清秀沉默的小丫鬟来春及轩服侍。加上门外守夜的两个姑姑，虽统共只四个人，但因着我性子好静倒也够了。两个小丫头年纪还小，总是怯生生的，指望不上她们做什么，素日里也就不怎么让她们近身，只一个人在窗台下绣绣花，调调香，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反正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打发辰光，日子里不喧嚣不热闹，只有无边无尽的沉静。

　　也许这样，才更有利于我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故而日日点了沉水香，一个人坐在朱漆镂花长窗前绣花或沉思。有时候大半天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只有窗外忽远忽近的桃花香密密匝匝地弥漫上来，以及倏尔可以听到的似是而非的笛声。

　　我想有些事，我真的需要好好理一理。

　　最难换的是这样年少的静谧时光，只可惜了，再平静，又能平静多久呢？可笑我在安府里勾心斗角是惯了的，如今陡然过上这样的生活，反倒不习惯起来。转念一想又释然，要斗，急什么呢？入了宫，还怕没得斗吗？

　　我本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偏偏性子又那样胆小不成器，即便是恨到骨子里又能做些什么？可今后的日子，只怕是自己一味忍让，也少不了风波。

　　这样想着，手下绣针也就缓慢了些。反正算来不过月余的时间，教引姑姑便会来府上教导宫规。而她不来的时候，怎么过都是过，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绣的是一幅寒鸦戏水，甄府富裕，甄嬛又细心周到，知晓我爱绣花后当日就遣流朱送了几匹纯色素锦来。内行人都知道这素锦是素有‘一匹锦绣一匹金’的美誉的，在松阳县更是大户人家嫁女时最好的嫁妆，所谓十里红妆迎女来。纯色素锦因为毫无杂质又取最天然的锦丝，所以柔软非常，更加珍贵。

　　当我去向甄姐姐答谢时，她着一身浅玉兰紫色绡缎长裙，正坐在榻上懒懒地切了柑橘，露出浅淡而不以为意的笑容，“这不算什么，妹妹喜欢就好了。”说罢素手递过来，几片新鲜清甜的橘瓣整齐其上。而我，却在这最好的贡橘中，尝出了一丝酸涩和难言的难受。

　　明知道甄姐姐是那样好的人，可是语气里那隐隐的一丝自持和清傲还是让我心生一点点妒忌。是啊，是嫉妒，也许，也只有那么一点吧，可是像是病入膏肓的苦痛一般，丝丝缕缕在心间弥漫开来。

　　也许微微妒忌的，并非甄嬛，只是唏嘘自己没有生在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罢了。像甄嬛这样出身高贵又貌美的少女，京城有多少个，入了紫奥城，又会又多少个。这天下从来都不缺富贵人，也从来不缺穷苦人。从来不缺在天空高处翱翔的莺燕，更从来不缺在墙角深处挣扎蜷缩的蝼蚁。我不可能每个都去艳羡，只能在背后一个人默默承受那份自卑。

　　蝼蚁尚且偷生，可那样的地方，是阴暗的，是湿冷的，连阳光都不愿意透进丝毫。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连本该明朗坦荡的心都蒙上了阴影，与那种黑暗的日子融为一体。

　　心里有心事，手下的绣工又怎么可能精细如方才。一个不小心，寒鸦羽毛的玄青色就绣入了旁边碧水波纹的图案。我薄怒，只把心里积攒的不甘和委屈都发泄在小小绣布上，“什么劳什子，一个不小心就毁了一幅图，可不是要前功尽弃。”

　　阿琳和阿琅听了我这边声响，忙从偏殿进了来。一个去倒杯热茶，另一个忙来替我顺气，反而让我不好意思。

　　“安小主别生气，绣花时这失误是常有的，不妨事。只消回头取了那又细又长的狐尾针来，把错针挑出，杂线扫净就行了。”阿琅机灵可爱，相处十几日我也颇为喜欢她，现下让她们姐妹跟着我担惊受怕，反而叫我良心不安。

　　“罢了，是我这几日神思不怠，才把气撒在小小绣工上，连累你们姐妹还要受气了。”我接过热茶，歉然道。

　　“小主这是哪里的话，”阿琳扯一扯嘴角，“奴婢二人既是打发了来伺候小主，就知道咱们小姐心里有小主，何况您也是个颇为温婉宽和的主子，奴婢们一直是颇为敬爱的。”

　　这话真心，只是我未曾说过，阿琳阿琅那样单纯那样小，怎会明白，在宫中生活，太过温婉也就成了软弱，总归是要有些脾气的好。而脾气大了又难免落人闲话，位分低低就一身娇惯毛病，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个火爆劲儿呢。

　　我笑，或许人生在世，总归是不能讨好所有人的吧。既然明白了，我又何须苦恼，奢望他能再出现？渴求他眼里看我，能够特别一些？

　　“妹妹这是怎么了，大好的日头怎么半分也不欢喜。”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婉悠扬，我转头看去，透过窗纱隐约可见一盈盈蓝色身影——是甄嬛来了。

　　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背后是说不得人的。心里待她有些愧疚，毕竟她待我这样好，我又怎么可以去妒忌她？天命已定，我又怪的了谁呢？何况安陵容啊，甄姐姐一向对你体贴之甚，入府这十几日来吃穿用度不亚于她自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方才所有的隔阂和微妒，见到她以后终于还是灰飞烟灭了。算来我也有很多日未曾见过甄嬛了，因着麻烦，早膳都是在春及轩草草用过，再未曾踏及正殿一步。而她……自然还是这样美丽，一身月白色（注：浅蓝色）木兰缎袍，一贯清淡的颜色也无法掩盖她姣好如玉的容颜所散发的光华。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姐姐又漂亮了不少”我笑道，自是知道自己嘴笨，说不到什么伶牙俐齿的话，只这句话，却是真真正正的真心话。其实如甄嬛千娇百媚，应是穿浅粉桃红这样我一贯喜爱的颜色，更能衬出她唇红齿白柔媚无限，而我，清清淡淡并不亮眼的面容，即便穿得再艳丽，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妹妹少来取笑我，”她走过来，亲热地拢一拢我的手，“妹妹一向清丽可人，穿上粉色也和门外桃花极为相衬，原是没什么好比的。何况我早听见了，妹妹最近可是吃的不香睡得不好，教我这个东道主怎么放心的下。”

　　她拂过我清瘦肩膀，又是一层忧思，转过头轻斥阿琳和阿琅，眉宇间隐隐薄怒如蹙烟青山，“你们两个丫头是怎么伺候陵容妹妹的，怎地最近陵容小主又清减了许多？陵容小主本就体弱，再不好生伺候着可怎么是好！”

　　我从未见甄嬛在我面前呵斥下人，一时间倒觉得对不起阿琳和阿琅，毕竟我是清瘦惯了的，并不曾把这等事放在心上。“姐姐别怪罪阿琳阿琅，是我自己没胃口吃不下饭。”

　　甄嬛点一点我的额头，“还说嘴！身子弱也不好好养着，甄府的膳食不好么？哪里不习惯你就告诉我。京城口味鲜咸，南北有别，妹妹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只是若想着吃些什么就一定跟我说。身子不好，将来进宫了一病缠绵怎么办？妹妹既要谋个好前程，这首要大事就是调理好自己的身子。”

　　“多谢姐姐关心。”我听了又是一番感念。从前，除了娘和萧姨娘，谁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只有甄嬛，也只有她，会这样关心我，哪怕我们原先两不相欠，如今算来我还欠她一个恩情……

　　“我啊，就知道这几日暑热，你恐怕是无甚胃口，所以特地给你带了些点心过来，”她狡黠一笑，叫身后丫鬟递过一个红木玉萝的食盒。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也不觉有些饿了。“这梨肉好郎君是我们京城特有的点心，上次见流朱送了来你还爱吃，这次就多做了些，拿冰水湃过，清清凉凉的咱们一起用。”

　　梨肉熬成软馅外裹了蜜糕，入口清甜，的确让人爱不释手，我却恻然叹过，“难为姐姐一片苦心。只怕入了宫以后，再少有这样的平静日子了。”

　　甄嬛有一瞬间的出神，继而垂眸道，“如没有差错，圣旨也就是五六日后下来了，咱们……”她没有再说下去。

　　也许甄姐姐是不愿意入宫的吧。我这样想着，否则，她原本盈盈笑意的眼角怎么会闪过一丝梨花带雨的哀愁。也许甄姐姐已经有了心上人？还是她不愿意入宫过那腥风血雨的生活？但不管怎么样，如今我只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定下的事，那是不能轻易改变的。老天爷在下棋，我们众生不过是一颗小小棋子。棋局的输赢，岂是棋子自身可以决定。

　　“也罢了，暂且不提那些事。眉庄姐姐也留了牌子，今后咱们姐妹三人入宫一起扶持，彼此照料着些，也算有个依靠。这寂寥□□的生活也不算那么难熬了。”她释然，神情似有安慰意味。

　　我细细拨弄着几上碎冰纹画珐琅花瓶里的几枝秋蕊，扑面而来的是清冽寒香直直钻入鼻孔，不给人迷蒙的机会，芬芳却凉薄的气味也让我在暖阁里恢复几分头脑的清明。譬如此刻甄姐姐的话，原不该这样说的。命分虽定，剩下的总该争取。何况入宫后，我们肩上担着的不仅仅是此身命运，还有满门一族的兴衰荣辱。若一味被动被人欺，岂还是从前那样简单呢？

　　这样想着，我便竭力将语气里的宽慰撇去几分，“姐姐或许有陵容不知道的苦衷，陵容也不愿姐姐做违心的事儿难过。只是妹妹须得告诫姐姐几句，入宫与否虽是自己一手安排，可成人之美不在于自己。妹妹多言一句，既是入了宫，姐姐还是好生珍惜着这样的福气。殊不知京城里多少女儿家拼尽了能耐想要挤进那紫奥城。”

　　然而甄嬛的反应是我不曾预料的，她眉宇间的迷茫又多了几分，低语道，“原来连妹妹也这样觉得。”

　　我本已经听清楚了的，可耳不贯心，虽听得清，却理不清。“姐姐说什么？”

　　甄嬛摇了摇头，“没什么。”一面闷闷地取下发髻上的玉簪，素手穿梭过细密流苏叮当作响，仿佛更乱了她的心绪，“妹妹所言甚是。”

　　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可我何尝看不出她内心并非这样觉得？我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甄嬛。许是那一日黄昏的逆光太刺眼了些，我仿佛看见她在迷离的夕阳中渐渐融化成一个怅然若失的空壳，那样脆弱。在我心中，甄嬛一向是所向披靡，完美无瑕的存在。她那样美丽那样聪慧，甄府里人人都爱护着她，因此她是多么强大，强大到几乎让我觉得只要她在我就什么都不必怕。

　　可是如今我想我错了，她也是人。她并非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也有自己的烦恼和脆弱。当面对前途未卜的人生，她也会……这样迷茫。这是我前所不曾预料过的。

　　只是这样的幽怨，是不是太过矫揉？我不想这样形容甄姐姐，毕竟她在我心里是那么好，待我也是那么好。可于我而言，并无法理解荣华富贵来临时会有人感到烦恼。也许是我太肤浅，也许她甄嬛追求的真的不是这些。但这样真的好吗？

　　她觉得那九丈宫阙会束缚她的自由，会囚禁她的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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