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与山猫

　　一.
　　第一次看到夹竹桃的时候，我正在屋中小恬。
　　偶尔云游至这个山涧，被这里寂静吸引，便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落了脚。屋外的院落里，种着一棵年代已久的夹竹桃，微风吹来，满是甜甜的香味。屋外的不远处，就是从山上流下的小溪流，夜间月色照亮的山涧，夹竹桃的花瓣顺着小溪顺流而下，这是属于这里特别的宁静。
　　夹竹桃来的无声无息，在同类的妖怪里，他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一道白光闪进屋内的角落，在我炼就的丹药前徘徊。
　　我心中默念了个诀，袖中的金钟腾空飞起，在白光的头顶忽的变大，那白光还想要逃跑，奈何无论他往哪里逃，那个金钟都跟着他不走。直到他无计可施，被金钟闷闷地压在了底下。
　　我起了身，收回了金钟。夹竹桃幻作了人形，伏倒在地。
　　“你若不犯我，我今日也未必收你，你这又是何苦。”夹竹桃是妖的事，我早有察觉，只是在这人间修炼已久，有些事情，却也不想点破。
　　化作人形的夹竹桃脸色苍白，一头银色的长发遮住了他半边的脸，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衣盖住了他纤瘦的身体。若不是他刚才进屋想要盗走我的丹药，如此一个看似柔弱的男子，谁也不愿意多加冒犯。
　　兴许是知道逃不掉，夹竹桃并没有对我有所反抗，他适才被压在钟下，想必滋味也并不好受，我无意为难与他，但却也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道长，实在是冒犯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柔柔弱弱，完全不似那白光犀利的模样，他伸出袖口遮住了半边的脸颊，举手投足间，都仿佛有股淡淡的花香味，“道长明鉴，在下也只是救人心切，想着道长修为甚高，想要借来丹药一用。”
　　我负起双手，淡然地看着他：“你一介树妖，就连离开这里的能力也没有。外界的事物，你倒知道许多？”
　　我虽不愿多与人相处，却也并不是不知人情世故。何况，他还是一只树妖。
　　夹竹桃垂下长长的眼帘，白皙的脸上似乎更无血色，目光中透出了淡淡的忧伤：“我只是，想要救他罢了……我虽是一介树妖，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如今他一族有难，我也不过想要尽些绵薄之力……”
　　我微微蹙起眉，说道：“你要救谁？为什么要救他？”
　　夹竹桃蓦然抬起头，殷切地望着我：“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帮我吗？”

　　二．
　　遇到山猫精的时候，我正在瀑布边沐浴。
　　似乎是以为此时是我最无防备的时刻，一道黑色的身影夹杂着杀意便向我背后扑来。我伸出手指，一道金色的光芒化作绳索，牢牢绑住了那道不安分的黑影。
　　“啊！！”黑影发出一声惊叫，显然没有料到我竟对他的偷袭有所察觉，张牙舞爪地还要向我扑来，奈何被捆仙绳牢牢绑住，愣是不能动弹半分。
　　这小小的山涧，竟也不如看上去那么宁静。
　　踩着石间流过的溪水，我缓缓地上了岸，即便是在瀑布下沐浴，亦是我修行的一种方法，本该再静坐两个时辰的，只是现在被他打扰，我只得作罢。身上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胸前，溪水顺着我的衣袖滴在了地下泥土上，我拿起外衣，转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快放开我！”一看到我的目光，他立刻叫喊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眼前不过也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若不是他头顶那毛茸茸的耳朵，和身后不停晃动的尾巴，谁会知道，他会是个妖精化作的少年呢。
　　“你打扰我清修，还要我放了你。”许久不与人说话，语调也不禁放慢，我伸手撇去胸前湿漉漉的头发，穿起了外衣。
　　少年被我说的一阵语塞，那双亮灿灿的琥珀色双眸立刻瞪大了起来，“你，你先放了我再说！”
　　我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捆仙索立刻在他身上松了开来。
　　似乎是被我的行为吓了一跳，少年张大了嘴愣愣的看着我，好久才缓过了神来：“你，你居然放了我？你不怕我逃走吗！”
　　我忍不住微笑，看着他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双眸，说道：“你若是逃走，我再抓住你就是了，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此时已是接近夕阳落山，一道金橙色的光芒洒进了瀑布旁的溪流，在水面上泛起了一阵金光。少年微黑的脸庞被夕阳映成了好看的金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是粲然发亮。
　　“你真是个怪人。”他嘟囔着嘴，伸手抓了抓后脑勺。
　　我在溪边站定，习惯性地负起双手，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年突然大叫了一声，说道：“是了！臭道士！快把夹竹桃放了！”说罢，又要作势扑将上来，但似乎又想到了我的捆仙绳，硬是在我面前的几步停了下来。
　　听了他的话，我也并不惊讶，只是说道：“夹竹桃盗我仙药，我本该取他性命。但念在他救人心切，只是封住了他一半的魂魄。你又有何理由叫我放了他？”
　　那山猫精闻言握紧了拳头，似乎在克制着什么，瞪着我的眼睛似乎又大了些，咬牙切齿地说道：“此事本就与他无关！他，他也是为了救我……救我族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弱了下来，他低下头，一瞬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很快，他又抬起了头，目光凛然地望着我，“只要你肯放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你又是何必。”我转过身，望向云间的远处。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无欲无求，无论是修行还是修炼，对我来说，已是一种习惯。我甚至不记得我当初的修仙目的，兴许，是想要完成什么愿望吧？
　　但，那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你这个臭道士，怎么这么不讲道理！”那少年见我竟不动声色，忍不住指着我大骂，“我可是这样求你了，你还这么瞧不起人！别以为我们山猫精好欺负，我们可是也有尊严的！”他又睁大了眼睛，看来一激动就瞪眼已经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小小山猫，不自量力。”我不再看他，只是缓缓地往我的木屋走去。
　　“喂！你要去哪！你，你别以为我怕你啊！我，我可是会报复你的！”山猫精犹自在身后喊着，只是始终也没敢追上我的步伐。
　　夕阳在山的另一头落了下去，月光洒满了山间的小路。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三.
　　自那日之后，山猫精便隔三差五的来我的小木屋偷袭。尽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但仍是不厌其烦地各种尝试。
　　宁静的修行，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乏味了。
　　转眼间已到了冬天，山头飘起了绵绵飞雪。不一会，山头便被一片白色覆盖。只是院落里的那一棵夹竹桃，美艳依旧，在这飞雪的日子里，仿佛与白雪融为了一体。
　　我靠坐在屋边的平台上，白雪飘落在我的头顶，我也不以为意，闭上双眼，我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哈哈，臭道士，你看你，快变成雪人啦！”蓦地发出声音，山猫精不意外地从屋顶探出半个头来，看到了我的模样，不由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闭着双眼，依旧一动不动。
　　那山猫精似乎自找了个没趣，但他还是从屋顶跳了下来，试探性地朝我走了两步。
　　“喂，喂！”他蹲坐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的脸。我微微睁开眼，他吓了一跳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见我并不动，又朝我靠近了一步，头顶的耳朵动了动，尾巴扫过了身后的白雪。
　　“臭道士，难道你是仙人吗？”他今天居然异常地乖巧，没有对我发动偷袭，而是安静地坐在了我前面的地上。
　　“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我撑起右手，抵住了我右边的额头，身子一侧，雪花从我头顶簌簌落了下来。
　　山猫精侧了侧头，依旧是一脸的好奇，“可为什么你和那些臭道士不一样？那些修仙的臭道士，一个个都是老头的模样，只有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他们。”
　　是吗，我居然和别人不太一样吗？太久了，我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脸。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个人久了，有些事就变得不需要在乎了。外表的美丑，终究不过是一层皮囊。再美的妖怪，终究也不是人类，长得如何，又能决定的了什么呢。
　　“臭道士，你叫什么？”山猫精好奇地动了动耳朵，琥珀色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名字……是啊，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记得了。”我缓缓地开口，依旧是平淡的语气。
　　“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山猫耸了耸他的鼻子，一脸鄙视的模样，“那些人类，都有自己的名字，你却连叫什么都不知道！果真奇怪！”
　　我不禁地嘴角上扬，这个山猫精，居然也敢数落我。作为妖怪，是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的。妖怪就是妖怪，即便修炼成型，也终究逃脱不了原来的本性。
　　“不过……”他突然又开口，伸手抓了抓后脑勺，眼中闪过了一丝羞涩，“你是除了夹竹桃之外，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一阵寒风轻轻的吹过，夹竹桃的枝干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地上落下的，已分不清究竟是飞雪，亦或是夹竹桃的花瓣了。

　　四.
　　那一夜异样的安静。
　　没有山猫的打扰，就连一丝风声也没有。
　　我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的一道白光，就现在了我的眼前。耳边传来了夹竹桃急切的声音：
　　“道长，道长！快醒醒！”
　　我睁开眼，伸手指了一下白光，那白光立刻幻化出一道人形来。夹竹桃虽被我封印住了一半的魂魄，却也能使用一半的灵力，幻化成人形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你我约定好了，若无大事，不可现于人形。打破誓言，所谓何事？”我坐起了身，披起了长衣。
　　“是。”夹竹桃低下了头，垂下眼睑，望向自己脚前的位置，“我并非有意冒犯道长，更不是要打破与道长的约定。只是，我预感到山猫族今日有难，还请道长看在山猫对人无害的份上，救他一命！”
　　夹竹桃说的急切，始终不敢抬头看我，虽是千年道行，此刻在我的面前，却也如此的无力。
　　“各事各物，都有自己的劫数。我上次已用丹药救过他一族性命，这一次，却也万不能插手了。”
　　夹竹桃蓦地抬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央求道：“道长，我知此事为难，但山猫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看着他去送死而坐以待毙！若是，若是说，凡事皆有因果，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修为，来换山猫的性命！”
　　夹竹桃说的殷切，我也不禁有些吃惊。
　　活得太久，我早已把人类的感情抛之脑后。对我来说，生活早已无欲无求。人生在世，不过如此，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我修行的日子里，昨天不过是过往云烟。渐渐地，我也不愿与人相处，曾经的友人早就离我而去，能与我相伴的，也只有这一世不变的山山水水。是了，降妖除魔，曾也是我的愿望。而恰巧是这些该被驱除的妖怪，却在我的面前，透露出了我许久不曾拥有的感情。
　　那是，人类的味道。
　　我闭上双眼，深深的吸了口气。
　　“好吧。”

　　五.
　　山猫族的洞口被火焰烧的亮如白昼，整座山都仿佛烧了起来，半边的夜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我带着夹竹桃的魂魄，来到了山猫族的洞口。夹竹桃身为树妖，无法轻易离开原地。我只有带着他来到此处，他才能亲眼看到这里的一切。
　　远远地，我看到洞内的山猫一族哀嚎的声音，这些可怜的妖怪虽然修炼成形，但面对这样的自然灾害，想要救下全族，却也无能为力。
　　我默默念了个诀，手上的白光突然暴涨，夹竹桃带着我的灵力忽的飞向了天空，在这火焰通透的夜空，白光突然分散了开来，白色的光芒掩盖住了红色的火光，“轰”的一声，光芒四射，无数的白光散落成了零星小点，在洞前落了下来。
　　密集的白光仿佛一场磅礴的大雨，瞬间浇灭了洞内的大火。而夹竹桃千年的修为，也在这一刻散尽！
　　山猫们似乎还没有对刚才的瞬间回过神来，直到发现大火扑灭，才欣喜地嚎叫了起来。
　　东方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白光，这一夜，竟是这样过去了。

　　六.
　　再次看到山猫的时候，我正站在屋前。
　　白雪依旧纷飞，只是院落里的夹竹桃，却再也无法开花。白雪覆盖住了他干枯的枝干，时间一久，枝干发出“咔嚓”的声响，却是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断落了下来。
　　山猫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前，眼睛一眨不眨。他的安静与变化并没有让我移开脚步，许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
　　“夹竹桃，他什么时候回来？”声音平淡，我仿佛从中听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回不来了。”啊，是了。如此平淡的口气，不正是看透了一切的我么？
　　“不，他能回来。”少年的口气里带着一丝坚定，白色的飞雪飘落在他的头顶，不久便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一如前几日，他嘲笑着我的模样。
　　“世间万物，皆有灵气。他耗损了他所有的修为，油尽灯枯，已回不来了。”我缓步上前，负手站在树前，看着那一截断落的树枝，淡淡说道。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少年转头，望着我的琥珀色双眸里，满是坚定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能让他回来的。”
　　“小小山猫，你却懂什么。”我淡淡地回应他，转身负起了手，走进了屋中。
　　我却没告诉他，在昨日光芒散尽后，在洞口，我看到了株小小的夹竹桃树苗。我却也不曾告诉他，我已把树苗带回，种在了这棵枯尽的树下。
　　山猫一溜跟着我走进了屋里，突然就朝着我笑：“我就是知道！”
　　眼前仿佛现出了几百年前的光景，这是在第一次见夹竹桃时，他给我所看到的情景。
　　小小的山猫少年，从悬崖边救起了一棵垂死的夹竹桃。那时的少年，仿佛也是这般爽朗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弯成了一道月牙，嘴角咧开的笑容里，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很多年后，夹竹桃花开花落，山猫依旧坐卧在我的脚边。
　　有风吹过时，山猫总是抖动他的耳朵，一脸满足的微笑。
　　“好香。”

　　全文完
　　2014.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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