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兄弟

　　昏黄的落日余晖慢慢从荒芜的北荒褪去，寒意从每一块石头上漫延到人的骨子里，阴冷凄厉的狂风卷着砂砾狠狠抽打着荒原上的一切。
　　没有哪个部族的人会傻得暴露在这样的狂风里。然而秃鹫氏族所有高过马鞭的男人却都站在部族简陋的大门前。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身影间，唯有一个苍老的身影迎着狂风站得笔挺。
　　“尊贵的大巫师，天已经黑啦！狼群就要出来啦！咱们还要在这等下去吗？”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缩着肩膀，眯着在风沙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问。
　　笔直的身影丝毫未动，秃鹫氏族的大巫师苍老的声音坚如铁石：“等。”
　　男人苦着脸，眉心的皱纹几乎都能夹死一只苍蝇：“可是咱们都等了好几天了，他们……他们会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大巫师深棕色瞳孔里射过来的目光比荒原的夜晚还要寒冷。他望着大巫师苍老黝黑的脸，终于讪讪的转过头，望向那渺无边际的荒漠尽头——身子站得挺拔了些。
　　他突然惊呼起来：“那是什么！快看！那是什么！”
　　人群骚动起来，所有的人在风沙中眯了双眼，拼命的伸着头瞅着灰黑的暮色里出现的两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人群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几乎就要盖过呼啸的风声。

　　“是他们。”大巫师威严的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凌乱的灰褐色头发在风中猎猎而动。“他们回来了，额祁天神没有抛弃我们。”他抛下手中紧握的手杖，向藏蓝色的天空伸出双臂，五指弯曲，手心向天，满是皱纹的脸上爬满了欣喜：“秃鹫的翅膀带回了无尽泉！额祁天神没有抛弃我们，没有抛弃我们啊！”
　　“可是……就算他们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带回无尽泉啊！”
　　大巫师目光凌厉的要把说话的人刺穿：“你是在怀疑部族最强大的勇士对着额祁天神发下的誓言？”
　　提出疑问的人惭愧的低下了头：“尊贵的大巫师，原谅我。尊贵的勇士们发过誓，不能斩杀毒龙，带回无尽泉，就永世不回部族。我竟然会问出这种话，请额祁天神惩罚我吧！”
　　黑影渐渐近了，一个一脸疲惫的健壮年轻人裹着变成灰色的破烂白袍，乘着一头同样疲惫沙漠巨蜥，他手里紧紧牵着另一头沙漠巨蜥的缰绳，上面俯卧着一个覆盖在凌乱布条里的男人。
　　看到部族的人迎了上来，年轻人骄傲坚定的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笑容。他从蜥蜴背上下来，从怀里珍重的摸出一个捆扎的结结实实的羊皮纸包，小心翼翼的一层层拆开，露出一颗浓翠欲滴的石卵，用双手捧住，献给大巫师：“尊贵的大巫师啊！额祁天神眷顾，我和哥哥带回了不老泉的源头，咱们部族终于有喝不尽的甘甜泉水啦！”他面露哀伤，眼神黯淡，转头看向另一头蜥蜴上俯卧的男人：“只是我哥哥他……他被毒龙火焰烧伤……”声音哽咽。
　　他扶起俯卧的男人，男人双目紧闭，那和他肖似的一张脸右半边连同颈侧已经被灼烧成凸凹不平的青黑色，格外狰狞。年轻人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他“扑通”一声跪在大巫师面前，膝盖狠狠的砸在石头的棱角上，用颤抖的声音哀求着：“尊贵的大巫师，你有办法的！有办法的对吗？”
　　大巫师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青翠的石卵，谨慎地揣进白色的袍子里，来到被烧伤的男人面前，细细的察看着。年轻人灼热的视线一直追着他，几乎要把他烧穿。
　　良久，大巫师凝重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他叹了一口气：“翱翔的翅膀总是遭遇不幸的摧折，勇敢的萨吉啊！愿额祁天神佑护他！他是部族的骄傲，部族会永远铭记他的付出，供奉他直到他回归额祁天神的怀抱。”
　　年轻人绝望的捂住了脸，凄厉的狂风卷走了他指缝间滑落的泪水。
　　“赫哲，站起来，额祁天神在天上看着你哪！秃鹫部族是北荒最勇敢的部族！秃鹫部族的勇士是全北荒最出色的勇士！暂时收起你的哀伤，你的责任在等着你。”
　　大巫师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将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拉起。他执起年轻人的手，举向天空，沧桑而坚定的嗓音透过呼啸的风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额祁天神在上，依照誓言，最勇敢坚定的勇士们带着无尽泉回来了！萨吉甚至为此作出了高贵的牺牲。现在，赫哲就是我们秃鹫部族新一任的酋长！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他转向依然沉浸在哀伤中的年轻人：“赫哲，从今以后，你的责任就是整个秃鹫部族。部族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照顾好勇敢的萨吉。”
　　人群中，喜悦而狂热的声音此起彼伏，秃鹫部族所有的男人们轮流上前，弯下身子，以额头碰触赫哲的手背。
　　大巫师静静站在一旁，挺拔的脊背此时佝偻了下来，仿佛终于卸下了心里的重担。
　　当晚，秃鹫部族燃起了熊熊篝火，拜祭过额祁天神，新酋长的继任仪式在所有人的欢歌笑语中完成。
　　赫哲回到自家的石屋，低矮的房舍中没有点油灯。他点上油灯，房舍早已有人收拾过，桌上放着一只饱满的水袋，装满了弥足珍贵的水。
　　赫哲拿过一只豁了口的粗碗，倒了半碗水，小心的尝了一口，入口苦涩，是部族仅剩的那口深井里尚未干涸的那点苦水。
　　他小心翼翼扶起躺在床上的萨吉，萨吉已经醒了，他将碗沿贴在萨吉的烧毁了一小半的双唇间，柔声说：“哥哥，喝点水吧。”
　　萨吉没有喝水，可怖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眼睛里毫不掩饰的仇恨和愤怒几乎要迸射出来。
　　赫哲轻声说：“哥哥，还是喝点水吧。”
　　萨吉瞪视着他，忽然拼出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赫哲扶着他的手，抬起胳膊夺过碗，用力砸向赫哲脸上。
　　赫哲猛地侧身，“啪”一声，碗狠狠砸在石墙上，裂成了碎片，珍贵的水四散飞溅。
　　赫哲捡起碗的碎片，摇摇头，静静的看着萨吉：“哥哥，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萨吉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嘶哑吼声。

　　赫哲摇摇头：“哥哥，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不是你当初认为勇士应该把时间用来磨练武艺而不是浪费在羊皮和墨水上，或许你就可以写给我看了。”
　　他温柔而坚定的按住萨吉挥向他的胳膊：“你伤得很重，睡一会吧。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到痛苦了。”
　　夜色里传来秃鹫部族高亢嘹亮的歌声，诗人已经编出了新的歌谣，歌颂着两名最高贵的勇士斩杀毒龙的壮举，和他们的战利品——能够让干涸的泉眼重新流淌出甘甜泉水的无尽泉。
　　“晚安，哥哥。”赫哲轻轻掩上门。他看着满天的星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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