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凉

　　“玉儿！”

　　我正在专心侍弄花草，忽然听到有人招呼，连忙从暖棚中站起身来，拍打着双手沾染的泥土，向着来人看去。

　　“叶儿姐姐！”我欢喜非常，急急迎了上去。

　　顾叶儿被选入瑶台殿演习歌舞，虽然日日繁忙，但一有闲暇就会来蕙兰馆看望我，和我一处说说话。有时还会带来些精巧的点心，或者什么别的小玩意和我分享。蕙兰馆平日少有人烟，当值的不过五六人，都老实本分，不是那爱嚼舌根的秉性。叶儿的探视成为了这常与花草为伴、清静寂寥的生活中最轻松快活的事情。

　　“瞧瞧你，脸都蹭花了。”叶儿从怀里掏出手帕，细心地为我擦拭面颊上沾染的尘土，“你今儿忙得头也不抬，又在伺候什么呢？”

　　“姐姐，快来看，这几盆蕙兰长得这样好，再过些时日就快开花了。张姑姑叫我移到精巧些的盆里去，等开花时，送去给圣上赏玩。”我说着，又随手拿起了花铲，小心地给盆里添土，“姐姐稍坐坐，这兰花娇弱，耽搁不得。”

　　叶儿早已习惯了我这副样子，自己寻了处地方安稳坐下后，讲起了近日听说的新鲜消息。“玉儿，我听说再过几日圣上就要到行宫了。管教姑姑这些天也着实比以往抓紧排练歌舞，几乎不给我们歇息的时候，真是疲乏得紧。我只怕不能常常来和你说话了。”

　　“姐姐只管尽心练习歌舞，我怎会恼你呢。等皇上看你弱柳扶风娇怯婉转心中喜欢，怕是要封你做个夫人呢。啊哟哟，好过嫁个田舍郎千百倍。”我明知她对心上人情真意切，矢志不渝，却总是忍不住促狭几句。

　　果然，一双粉拳如期而至，叶儿的软肋总是一戳就准，“要做夫人你便去做，干什么总是促狭起我来！”

　　“好好好，我再不笑你！”我连忙告饶。

　　圣驾在五日后来到了行宫，地方守令举行了盛大仪式以示庆贺，冠冕堂皇地号称是藉以表达百姓的爱戴之情。我没有出去看热闹，想也知道我这样的身份，怕是连典礼外围都挨不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然而奇怪的是，典礼过后，行宫里却异常安静，并没有预想中人来人往、歌舞升平的景象。

　　叶儿姐姐也终于有时间来看望我，她说，“听说皇上病了。”

　　后来又听说，皇上是染了风寒，御医说需要好好将养，原定的驻跸时日也不得不延长。叶儿姐姐很是担忧，回家的日子不知道要拖到几时。我也只好安慰她精心等待。

　　一来二去，大半个月时间就消耗过去。春天正式到来，日光渐渐和暖，万物复苏，花圃里的植物毫无声息地迅猛生长，嫣红的蔷薇已经热热闹闹地开了满墙。新移栽的蕙兰也从暖棚中搬了出来，纤细的叶子碧绿水亮，含苞待放的花朵如同少女娇娜的面颊，柔嫩饱满，芳香四溢。因着圣上卧病，诸事都耽搁下来，也没有人惦记着把兰花送去了。

　　这天晌午过后，春困扰人，活计又清闲。一起当值的几位姑姑和公公有了些年纪，拜托我多加照看，都偷闲去歇息去了。我略略打扫了蕙兰馆仅有的两三间房舍，提了一桶清水去往花圃。

　　远远的，就看到花圃中有一个人影。

　　我心里有些疑惑，平日里各处都有人来往取用花草，却少有人会进入花圃。蕙兰馆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门禁松散，若是有人进来闲逛也不是大事，只怕他无知攀折了名贵花草，那我可是担当不起。

　　我快走了几步上前去，看到是个颇为眼生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欣赏架子上的那几盆蕙兰。

　　“请问尊驾是何人？”我开口询问。

　　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剑眉斜插入鬓，眼眸深邃幽远，身后正是满墙怒放的蔷薇，灼灼其华。“我么？”他似乎是觉得好笑，兴致盎然地说，“小姑娘，你来猜猜看？”

　　“你有胡子，一定不是内官。看你年纪已逾壮年，又不像侍卫。看你服饰颇为讲究，对我这小小宫婢也没有颐指气使，气度高贵宽和，像是有大家风范的。只是主上们怎么会孤身一人四处闲逛呢？大叔敢是哪位主上的侍从吗？”行宫中出现的中年男子，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几种可能。

　　相比于猜测他的身份，我更关心另一件事情。“啊呀！蕙兰开花了！怪不得一进来就闻到这么香。”

　　看到我扑到花盆前仔细观察，那男人饶有兴致，“这蕙兰是你栽种的？”

　　“原先是姑姑们负责栽种的，我来蕙兰馆之后就交由我照看了。前些日子刚移了盆，原来预备去献给皇上赏玩的。”我拿着花铲小心地给花盆松土，心不在焉地回答。“大叔你进来看花就请随意，只是小心别碰坏了就好。万一折了要进上的花草，我们可担当不起呢。”

　　“哦？这是要给皇上的么？”

　　“是啊，听说皇上尊崇儒家，说兰花是君子花，品质高洁，所以特别喜欢。知县大人特意搜罗了这几盆稀罕品种，教我们好好养着，到今日终于开花了。大叔你来得真是巧呢！”我收拾好花盆，回头向他笑笑，“我来的时候，见你在这里看了半天，可是也喜欢这蕙兰么？”

　　“甚是中意。你呢？”他的嘴角微微噙着笑容。

　　“兰花好虽好，又美又香，就是太难养活。水、土、风、太阳，一点儿都不能有差池，得让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呵护着。”我顺手抄起水桶，拿了水舀浇灌墙边的一片蔷薇。“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喜欢粗野些的花草，最中意的就是野菊花，不畏风霜，香气清冽，自己就能长个漫坡遍野。”

　　“我见过许多女子，喜欢的花卉不外乎牡丹杜鹃，山茶海棠之流，像你这样品味不凡，卓尔不群，倒也十分少见。”

　　“大叔说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面颊也被暖融融的日头照射的微微发烫。“你今日怎么会到蕙兰馆来，这里偏僻，平常很少有人来呢。”

　　那男人的兴趣似已转移到附近的桃树上，伸手逗弄着朵朵桃花，随口答道，“我今日无事，出来随意逛逛，谁知走到了这里，就进来看看，不想这花圃布置得别有一番滋味，甚是有趣。”

　　“大叔过奖了，这花圃粗陋得很，难为你喜欢，将就着解解闷吧。”我觉得口渴，正打算起身去屋里喝水，忽然想起这男人也来了好一会儿，怕是也要口干了，于是问道，“大叔，你要不要进屋用点儿茶？”

　　“哎哟。”回答却是一声短促轻微的呼痛声。

　　我赶紧转身看过去，他正微微蹙眉，捉着左手手腕放在眼前观瞧。见我望过来，淡定地说，“无妨，赏花不慎，被小虫蛰了一下。”

　　我不放心，抓过他的左手仔细观瞧，“完了完了，怕是蝎子蛰的。你看，已经肿起来了。”看着伤口，我心里有些着急，“会有些疼，你忍一忍。”然后对准伤口用力挤压毒液，直到流出鲜红如常的血液，才掏出手帕把他手腕上的伤口细细包扎完好。

　　看着中年男子暗忍疼痛的样子，我觉得分外好笑。“大叔，你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不小心。今日还好我在，要不赶快把毒液挤出来，要多疼上好几天，搞不好还会伤口溃烂，受好大的罪呢。回去找些消肿解毒的药膏涂上，没两天就会好了。”

　　“如此，我要多谢你了。”他唇边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把层层包扎的手腕在眼前反复观瞧，“这帕子好精致，绣得可是野菊花么？”

　　“举手之劳，不足言谢，大叔以后要自己小心才是。”我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不禁惊呼，“啊哟，怎么是这条帕子。这是我姊姊绣的，我绣工可没有这样好。入宫前她特意绣了这条帕子送给我，可费了功夫呢。”我有些后悔了，若是别的帕子，就直接送与他罢了。这条帕子是凤儿姐姐送我的，若是轻易给了眼前的男人，未免对不住凤儿姐姐的一番心意。

　　我踌躇的神态大概全落在了男人的眼里，“这块帕子是你姊姊赠给你的吧，怕是十分珍惜了。你今日容我看花，又帮我包扎伤口，我怎能还夺你的心爱之物。你不必担忧，我洗净之后，一定会交还给你。”

　　“真的吗？那就有劳大叔了！”我闻言之后，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下来，神情也轻松起来。

　　“三日之后，我还来这里等你。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赵，大叔叫我玉儿就好。这花圃归我打理，日日都在此的，大叔到时自来寻我就好。”

　　“玉儿，美人如玉，是个好名字。”他笑颜如水，温和清冽。

　　我一时恍惚起来，莫名地从这种话中体会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朦胧意味。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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