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孽

　　9

　　皇后有喜了。

　　谈无欲跨入城门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为自己接风的叶小钗，然而只不过是片刻，他便松了神色，泰然地拍了拍叶小钗的肩膀，笑道，你怎么在城门口等。

　　周遭不乏喜庆的气氛，天子的喜事便是整个国度的喜事，更何况这般值得延伸的话题，理应成为百姓闲聊的重点，就连这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也有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叶小钗有些窘迫，拉过谈无欲的手便开始写，新帝大婚有些时日了。

　　谈无欲见他写，便是笑意更浓，他说，腊月十八的好日子，只可惜是落了难得一见的大雪，怕是挨了冻吧。他反握住叶小钗的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如今已然是仲春了，若再不见动静，才要人急呢。”见叶小钗神色踌躇，又加了一句，“后继有人，这是好事。”

　　快到宫门的时候，见着素还真领着些重臣在门口等着——谈无欲倒是没有料到这人会亲自出门，唇角不免扬了个度。他下了马车，直直地走到素还真面前，也不做礼数，只是道，可曾记得我当日在朝堂之上所言？

　　素还真听罢却是叹，末了也笑道，自然是记得的，文人，靠的便是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谈无欲，这一回，你赢得着实漂亮。

　　这一声“漂亮”，出自肺腑，终是对他做出最为肯定的评价。谈无欲抿了抿唇，心中却如同沉石落地，再出口，却是字句规矩，不逾身份，“臣可保苦境异度，一个甲子的安宁，”他稳住了有些颤抖的声线，“陛下，无须烦忧。”

　　素还真注视着他高耸的颧骨——没有人可以体会这一路的艰辛，亦没有人可体会这之中的酸楚，谈无欲瘦了，也黑了，在北境度过的半个春秋，让这个原本精致的男子粗糙了不少，只是那一双凤目，依旧澄澈、明净，带着倔强、高傲和犀利。他走到他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死死地攥在自己手心，谈无欲显然为这般突来的动作一怔，但惊异之后也就由了他。素还真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谈无欲倒是洒脱了些，素还真，我以为这半年，你该是有点长进了。

　　他看见了站在素还真身后的风采玲，同自己一样身着着鹅黄色的袍子，她由人搀着，一只手覆在微微显怀的小腹上，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复杂地要人猜不透。

　　她是个美好地一塌糊涂的女子啊。

　　只是那面容上浮现的愁绪，不该是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该有的情愫，她比一般的孕妇都要瘦上好多，因而显得颧骨也有些突出，而面色，也少了应有的华光。

　　风采玲最后笑了笑，尽管有些勉强，可丝毫不影响这个笑容的美丽。

　　皇后邀了左丞，香茗一壶，佳酿一坛。风采玲兀自启了酒坛子，谈无欲想要推却，却听得她说，江南人，虽不同北方这般豪饮，却也是有酒量的。是陈年的桂花酿，香气因启封而四处逃窜，闻着，亦叫人不禁想起深秋时节，落了一地的金桂。

　　“左丞若是有兴致，就为这桂花酿，作首诗吧。”她这般说着。

　　醉过知酒浓。谈无欲这般应，风采玲却是笑了，“醉过，方知酒之浓；爱过，才得情之重，”她看向谈无欲，听着对方喊的那声“娘娘”，摇了摇头，“不妨摒弃这礼数，喊我风采玲可好？”

　　“风姑娘。”

　　听得谈无欲这般称呼，她喟然，却是眼角湿润——仿若回到了那个孕育她的江南，那个烟雨朦胧的江南，那个质朴温润的江南——她还是个十八年华的少女，饱读诗书，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才华的流露；她还不是整个苦境最尊贵的女性，她还保留着同许许多多女孩子一样，嫁一个深爱自己的男子的梦。

　　有时候她在想，也许她是爱着素还真的，素还真的才华不曾输于江南斗诗中任何一个才子，素还真的风度亦是不亚于书卷之中的任何一位枭雄。她也曾读过许多史册，说的是后宫的女子怎般勾斗，可今番看来，纵使这后宫只有她一人，她也终究成不了能与素还真并肩的那个人。

　　梦再美，也是要碎的罢。

　　“若是这一关，我走不过，可否好好待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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