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海上明

作者:侏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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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使归航


      “大哥很怕你,其实我也很怕你,你别看我每次都和你对着干,敢跟你顶嘴,每次你打我或罚我的时候,我没有哭,反而满脸嬉皮,其实我心里怕得要命。”傅清月苦笑了一下,握着傅侯爷垂在身侧的手,这双拿起混子虎虎生威,揍起人来霹雳拍啦的大手,此刻骨瘦嶙峋,布满了褐色的斑点。
      “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发现,只有这样不听话,你才会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我也曾乖巧地讨好你,可我如何做,都不可能超过姐姐,连雅彤都比不上,你的眼中姐姐永远是你的骄傲,我们的典范,姐姐嫁人后,你的全部溺爱都给了雅彤,我时常非常苦闷,到底是我哪里做错了,做得不够,才这样让你讨厌不待见?”眼泪凝聚于眼角,汩汩而落,滴碎在手中如枯枝一般的手背上。
      “后来,惹你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便破罐子破摔,因为那次我爬墙出去后,竟然发现你盛怒的眼光全部落在我的身上,虽然害怕,可总比无视的冷漠要强得多,只有在你的怒火中,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你的女儿,你也会为我操心,生气,暴怒,气愤不已。”傅清月用力地擦拭眼角,可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的心思只有姐姐知道,连大哥也认为是我不懂事,难以教化,可现在,爹!我不要你关注我,不要你再看我,我只要你好起来,我保证,再也不惹你生气,我会乖乖听话,不会再捣乱,好不好,爹!”终是泣不成声,傅清月俯在床沿边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紧闭着双眼,只是在靠墙壁的那边,一条水痕自眼角滑至鬓脚,泛着水光,清晰可见。
      “爹,对不起,对不起!”无数个对不起构就地忏悔,混合着咸涩的泪水,通通洒向不知名的虚空,也许这种掏心挖肺的痛苦自责,在面对当事人的时候,才能这么痛快地抛出,如果面对失去的人,后悔错恨犹如隔空打牛,上下不着落,万千的困苦只能对自己反蚀生受。
      傅雅彤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光景,她一向人前流血从不落泪的二姐,竟然跪倒在爹爹的床前,嚎啕大哭,母亲比她先到,看到屋里的情形神色不明,伸手阻止了她进去打扰,默默地转身出去,傅雅彤也跟着走了出去,恸哭的声音,连着她鼻头也是一酸。
      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浮光掠影的在眼前飘过,犹如定格的影像,傅清月慢慢缓步其中,体味个中的变化,也许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改变,便是人心。犹记得当初随着家人赶往合浦郡的绝望和茫然,这是一个背井离乡,毫无未来的旅途,姐姐的去世让她觉得世界轰然坍塌,没有比这更让她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可她终究舍不得尘世,心中满满的愤恨和不甘支撑着她度过了那段凄苦的岁月,可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地他乡,她虽然排斥,可也哭着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纵然委屈可也求全。
      大病了一场之后,她像夹缝中的野草,她逼迫着自己在这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她做到了,到现在她也没有弄清自己内心是不是还有希翼,能有重新回去的一天,别人弃她如敝履,她不愿放纵自己,任由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也许,两年前她会这么想,稍微成熟,不那么激进叛逆,是不是命运路程会截然不同?可人生哪有如果,没有经历过痛苦失去的岁月,怎能感受平静的可贵。
      窗外,噼里啪啦地想起了震耳欲聋的炮竹声,这是一个辞旧迎新的时刻,傅清月双掌合一,对着窗外漫天灰雾的虚空,伴着刺鼻的硝粉和硫磺的味道,许愿道:一愿父兄的身体安康泰健,二愿傅家平平安安,三愿……,紧闭的双眼睫毛之下,冰冷的液体一路下滑,蔓延至脖颈,滑进衣襟,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无波。
      “怎么哭了?”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健步而来,傅清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地拭去半干的泪痕。
      幸好,还有他,傅清月微微一笑,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怎么来啦?”今天不是大年三十吗?怎么不在家好好呆着?
      王文谦低叹一声,把她搂进怀里:“傻丫头,我反正都是一个人,便来看看你。”
      傅清月窝在他的怀里,汲取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和温暖的气息,静静地看着远处空中的烟火,升起,璀璨的绽放,淫灭,转眼即逝,但愿岁月静好永恒地停留在这一刻,月光之下,地上拉起长长的两道影子,重叠的交合,那么美好,惬意。
      正月一过,便是一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春天,合浦县冬日苍翠青绿,可始终没有春天里万物生长抽芽挤绿的欣欣向荣,碧绿清新的鲜绿色,还是让沉闷了一个冬季的人们心情舒畅。
      而今日,却是个大好的日子,因为出使在外近三年的大船就要归航啦,整个合浦县都为之轰动,一则是因为出航在外的人家属三年未见,音讯全无,想必那是怎样一个激动人心久别重逢的时刻,母亲思念外出的游子,妻子想念远行的丈夫,还有稚龄幼儿挂念如山的父亲;而重利的商人们则等待商机的到来。
      熙熙攘攘的码头,众人翘首以盼,个个心中紧张脸带兴奋,汇聚出各种难以言喻的表情,而这种种,也感染了像傅清月这样第一次等待归航的人的心情。
      一声绵长的海号角呜咽的从海面隐隐传来,瞭望塔上的号手已鼓足了劲吹响手中的螺号,岸上的人们像是得到指令一样,骤然安静下来,只有海风吹起岸边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连小孩子都停下嬉闹的脚步,瞪大着双眼好奇地看着依然空旷的海平面,只有寥寥几只海鸥悠闲的飞荡在海面上空。
      辽阔的海号声声声逼近,忽然,瞭望台上的人舞动着双臂,手中的彩旗比划出专用的语言,岸边,人群像是接近沸点的油锅溅入水珠,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挥舞着手中所能拿到的东西,欢舞奔腾,奔相走告。
      原来,海与天相连之处,出现了一个朦胧的灰点,依形状判断,是一艘大船,渐渐地,越来越近,鼓起的风帆驱动着归家似箭,它身后相距出现了几个灰点,浩浩荡荡地向岸边驶来。
      人群中的热情激昂感染了傅清月,她抬目与王文谦对视,默然以对,无需言语,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而他携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眺望远方。
      身后,罗列的站着相熟的人,几道各异的目光,投到他们的身后。容不得他们放任心中的思绪,帆船马上就要靠岸了。
      落帆抛锚,大船在浅海处停了下来,搭建舢板到码头,不一会,一行人在一个威武的中年男子带头下,与郡守大人和各地官员相见,傅清月认得郡守大人旁边的韩大人,他也在相迎的队伍中。
      停泊的帆船犹如出征归来的战士,整齐划一的停靠在浅海之上,飘扬的旌旗猎猎作响,荡漾着游子的归心,一帮官员相距离开后,在岸上等候的人群早就按捺不住,飞奔向码头,船上刚刚还静谧安详,此刻却沸腾了起来,船上的船员蜂拥地跑了出来,热泪飞晒。
      相聚的人们彼此拥抱,诉不完的衷情,抹了还有的泪水,都只停留在异常熟悉又陌生相见的那一刻,傅清月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再也顾不上观摩楼船的雄伟壮大,没有面世的奇珍异宝,眸色一淡,辞了身边的人,欲转身离去。
      相聚固然欢喜,可那都是别人的欣喜,与她没有半点的联系,看到欢笑得喜极而泣的场面,多少都会让她心生感慨,她心中念念盼望的相聚,恐怕今生今世都再难道圆梦。
      “月姐姐,你怎么走了?”一个甜美的声音在身后喊她。
      傅清月回转身,对着马兰馨淡淡一笑:“风吹得难受,先回去了。”
      她身边站着的竟然是许久不曾打过交道的董煜,依旧一身白衣,媚眼如丝的凤眼,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全无往日的清俊,反而显得阴鸷,此时见到傅清月,正阴沉沉地盯着她。
      “傅伯伯好点了吗?”马兰馨拉着她的手,亲昵地问道。
      傅清月淡然回道:“还那样,没什么起色。”父亲病重时她与三爷在年前来探望过,之后不时地赠送上好的药材补品,倒是感谢她的关心。
      “月姐姐,不要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马兰馨安慰道。
      只能这样,傅清月正要告辞,董煜蹦出了一句:“她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妒忌你有美男子相伴,而她自己孤身一人。”
      这人说话还这么难听,这么自恋,怪恶心的,傅清月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倒是马兰馨“咯咯”地笑个不停,“煜哥哥,你说笑了,可惜也没能逗笑月姐姐。”
      “阿兰,我先回去了。”傅清月告辞,不愿看到董煜孔雀的模样。
      马兰馨止住了笑,“哦,月姐姐,再见,明后天他们会下货,到时候你可要过来看哦,有很多的新鲜玩意,都是我们这没有的。”
      傅清月应了马兰馨的邀请,转身离去,身后依旧清晰地传来董煜讨好的声音:“阿兰,我们去那边看看吧,说不定还能先别人一步找到什么新奇的玩意。”
      “真的?那我们快去,快去。”
      傅清月心中冷冷一笑,董煜啊董煜,你想用美男计从马兰馨的身上攀上三爷这颗大树,司马昭之心太过明显,三爷是什么样的人,会由着你的算计得以成功?恐怕到时吃不到羊肉反而惹了一身骚,傅清月边走边想,脚步一顿,何时自己也这么深沉,不再表露喜怒,想的问题也绕七绕八了?
      风起,路边的一株木棉花开正艳,娇艳似火。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虽下着毛毛细雨,可两日后,依旧抵挡不住好奇的探索,应马兰馨之邀,一起到他们家回航的商船上观摩,同行还有傅雅彤,“孔雀男”董煜,她俩倒客客气气,自上回被傅清月这么一搅合,董煜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过来找傅雅彤,还算识趣,倒省了不少功夫。
      出海贸易带出去的商品大都是丝绸布匹、陶瓷器具,而交换回来的则是对方国度盛产的玛瑙水晶,各种香料,当然,还有一些叫不出名来的奇禽猛兽的皮毛骨牙,篆刻成各种工艺品,别具他国异域的风情。
      傅清月瞅了瞅各式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不一会就觉得浓郁的香味呛得不行,他们所在堆放货物的船舱,本就密闭昏暗,初入时异香扑鼻,可呆久了,那味道就憋闷得很。
      看他们兴趣盎然,她没有出声打扰,跟门口的小厮说了一声,便自个出了船舱,船高十几丈,船体内宽敞阔大,就像寻常人家的庭院缩影,到处可见木漆油光的墙壁甲板,收拾得干净整洁,也规划小巧,船上的船员大都上岸,只留几个看守的人,因马家小姐过来玩耍,除了刚刚那个带路的小厮,船舱里悄无一人。
      离了香浓气闷的货舱,傅清月倒是对船舱内的构造好奇探索,不禁摸摸看看,一路沿着小小的甬道,来到斑驳的木梯拾阶而上,一间半敞的稍微大点的舱门吸引了她的目光,宽大的桌子上零散着几张羊皮地图,细看之下,却不是陆地,可能是大海与邻国之间的海域,桌角上一个半旧的铜制柄勺,还有几把长短不一的铁尺,一方半干的砚台,中间的一点墨汁泛着黑光,傅清月一一打量,猜想着屋子的主人,最后目光定在羊皮图上,寻找到合浦郡的版块,往南是一个岛屿,西南方向是都元国,最远的黄支国,图版的最南边在哪里呢?也不见标志,不禁心中喟叹,这海到底有多宽,图上也不见标识,另外的两张图更是奇怪,奇形怪状的图形,一点都看不懂。
      正瞧得入迷,“你干什么!”猛地一个声音骤然在身后暴起,吓了傅清月一跳,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威武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大摞的竹简站在门口,看到她这个不速之客面色清怒。
      “我,我,对…对不起,我是马小姐的客人,我们是来参观船舱的。”傅清月被吓得不清,毕竟是别人的地方,未经他人允许,多少是有点做贼心虚的,而刚刚看得太入迷,确实被吓到了。
      那人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像是在寻思她的话,把手中的竹简放到角落,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见他没有开口,傅清月尴尬地站在那,猜测着可能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这人除了盯着他外,就一声不吭,着实叫人心慌,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他挽起的左臂上,竟横七竖八地纠缠着黑色的条纹,毫无章法又狰狞可怖,应该不是人为,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腐蚀成那样。
      见她瞪大着眼瞧自己的手背,中年男子把袖子放了下来,开口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傅清月不好意思的别开脸,见他开口,语气也没有刚刚的严厉,故裣衽一礼,清声道:“我是傅家的女儿。”
      “你是傅晏的女儿?”那人疾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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