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笼寒沙

　　日已西移，夕阳傍照。

　　红日余晖，光芒万丈，枝叶斜影，映洒土上。残冬之末，已不见丝微寒意。孟春将始，却是见别样生机。

　　陈朝都城建康，金陵盛地，秦淮水畔，蕴帝王之气，养文人雅士。更少不了林立的青楼楚馆。

　　透过几重红纱幔，曼妙身姿显露，一少女翩然而舞，她看起来不足十岁，梳着丱发，薄红布束腰裙临身。旁有人吹箫为乐，她伴乐起舞，身姿摇曳如弱柳般，纤巧玉指与长袖中时隐时现，娇小灵动，惹人怜爱。

　　一舞毕，有女子鼓掌，道：“妙，丽华年纪尚小，便能舞出此等风韵。若经岁月积累，定可为我醉风阁花魁，名扬建康。”

　　言语的便是这醉风阁老鸨，醉风阁临靠秦淮，富有盛名，阁中女子无不是容貌秀丽，有所才艺。

　　张丽华闻言，莞尔笑道：“多谢妈妈赞誉。”

　　亥时有余，张丽华独坐美人靠，斜倚朱栏，美眸望向那秦淮水，凌波微漾。

　　微风吹抚着面颊，卷起层层记忆，丽华家以织、买席为生，居于建康旁县，家中父母年迈，兄嫂维持家计。丽华诞辰恰逢上元节，两年前的上元节，兄长便携她进城观花灯，街坊市集，火树银花，别样喧闹，彷如白昼。兄长因腹痛小解让她在医馆旁候他半刻，她欣然应允。

　　远处的各式剪纸吸引了当时年方五岁的丽华的好奇心，她心想看后再折返回来，便前往观看。又有群人斗鸭，她也去观赏。却是越走越远，当她意识到自己应回原处等候，举目而望，已然不知归处。

　　她小声抽泣，自责自己随意乱走，又无措于寻兄归家。

　　一抹淡香入鼻，刹时，她便敛目昏阙。

　　继而，她便来到了秦淮旁，建康最为繁华的青楼——醉风阁，初时她叫嚷哭闹，欲以归家，终是无人理睬，未果。她便不再喊闹，将心事浅埋于心底。

　　她因年纪尚轻，老鸨便养她与内阁，教她文章技艺，她生来聪颖，一点即通，遂得老鸨精心培养，舞技出众，琵琶音惊四座，略通诗书，会文墨。

　　两年一弹指顷，七岁的她仍不通人事，小小心思只知居于醉风阁，潜心学艺，长大后可以艺傍身，扬名建康。

　　丽华望着碧波，思及过往经历，自是悔不当初。

　　相比扬名建康，富贵无忧，她更渴望与家人朝夕长伴，享天伦之乐。

　　可她已不知家在何处，只得暗夜空思，心中祈祷。

　　“这么晚了，丽华还不睡啊？”玲玲音色从耳畔响起，打破了张丽华的万千思绪。

　　丽华转首，笑道：“方姐姐，没什么，就是想家了。”

　　她便是方青娘，醉风阁花魁，建康城内倾慕她的公子哥比比皆然，掷千金都难一亲芳泽。

　　方青娘坐于张丽华旁，略显伤感道：“父母生养我们，我们却无法报答他们，实在是有违孝道。”又言，“那也无法，身不由己。”

　　张丽华不言，方青娘调整情绪，平静道：“明日，我就要离开醉风阁，嫁人了。”

　　丽华闻之，很是欢喜，“方姐姐，他终于依诺来娶你了。”

　　方青娘面色凝重，道：“不，不是他，我要嫁的不是他。”

　　丽华惊诧不已，“怎么会？”

　　方青娘眼眸中有一丝不经意察觉的凄戚。“许是他有事耽搁，许是如此。”又言“丽华，我走以后，你有何打算？”

　　丽华知是她的伤心事，也不愿多提。便应道：“苦学技艺，来日能以技生存。”

　　方青娘听闻，心思丽华还是年幼，思想简单，不明这青楼女子的身份低微，世人唾弃。男人来此寻花问柳，女子卖笑卖身供己生存。

　　方青娘不愿她重蹈自己的覆辙，欲拯救这弱小的孩子。遂试探问：“那，丽华，你可愿离开这醉风阁么？”

　　“自然是愿，可若出这醉风阁，我亦寻不到家，便是流落街头饿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方青娘颔首，丽华的顾虑是对的，出这醉风阁也是无处可去。可她又不愿丽华流落风尘，便道：“你且先等我一下。”她起身离。

　　少顷，方青娘回，她将一包裹递给丽华。“你拿去，自会有用处的。”

　　丽华打开包裹，金锭、银镯、玉簪等悉数陈列，皆是名贵之物，其价不菲。忙摇摇头道：“不，方姐姐，我不能收。”

　　方青娘将那包裹系上，放在一旁。自己歇坐在丽华旁，笑道：“我可是一番好意，丽华莫要不领我的情。”

　　她言：“醉风阁不应是你常留之地，明夜我婚嫁，你大可混在人群中，充当我侍女，离开这里。去寻找你的父母家人，与之团聚。若寻不到家，我这一包裹也可使你衣食无忧，只是苦了你孤零一人，但也比在醉风阁好上千万倍。”

　　丽华不好推脱，只得接受了那包裹。虽是不明其意，不知为何必要离开醉风阁，但却有浓厚思亲之情，也充分的信她的方姐姐，于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方姐姐，我便如你所言。”

　　方青娘勾唇一笑，丽华倚在方青娘肩头，忽瞥见她手上那白玉指环，只得内心替她感伤。

　　丽华轻轻问道：“方姐姐，过了明日，我们还会再见么？”

　　方青娘道：“我也不知，但我不会忘了你，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丽华笑道：“我也是。”

　　将近子时，丽华方归房就寝，她不知她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既然已选择了，她就不后悔。

　　第二日晚，醉风阁后门，一顶红色小轿，载走了红裙的方青娘。而张丽华，充当方青娘的侍女，随着嫁娶的队伍，离开了醉风阁。

　　行至偏僻处，张丽华甩开队伍，四下环视，见无人察觉，匆忙而行。

　　此夜，空无星辰，秦淮水如静止一般，令人紧张到难以呼吸。

　　丽华寻到一家客舍，自是欢喜非常。入内一问，却是已无空间，只得无奈而出。

　　不料旁有一群彪形大汉，见张丽华背着包裹从客舍中出，心生歹意，大步上前，围了过来。

　　领头汉子大笑道：“小姑娘，胆量可不小，大晚上的也敢独自外出。”

　　张丽华被人围住，心中生惧。后面的汉子抢来她的包裹，打开一看，遂喜笑颜开道：“老大，这小姑娘可真有钱，我们可不愁酒肉了。”

　　丽华见包裹被抢，恼怒道：“你们别欺人太甚，还我包裹！”

　　“还你？做梦吧。”领头汉子蛮横道。他将手抬起，肆意搭在丽华的下颚上，满面尽笑，言：“虽说是年龄小了些，但要是买到醉风阁里。凭这姿色，也会是个好价钱。”众汉子哄然大笑。

　　“你——”丽华甩开他的手，怒道。

　　远处忽有人喊道：“就是这！追！”

　　这群汉子也顾不得丽华，拿着包裹匆忙逃走。

　　丽华心中焦虑，怕是醉风阁的人寻来，也匆匆疾走。

　　“啪”丽华撞到一个人身上，她抬头而望，眼前是一个比自己还小些许的男孩，内着宽衫，外着金丝绛红色袍襦，面如冠玉，这男孩也在细细打量着她，四目对视，略显尴尬，丽华害羞低下头来。

　　那男孩道：“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见她神色张皇，道：“那么急做什么？莫不是你犯了法？”

　　丽华闻之称誉，内心不免羞涩。头脑却还是清醒，知不可久留秦淮，道：“没什么，我还有事。先——”一语未了，便又闻人喊道：“追！在那里！”

　　丽华心急，道了句：“我先走了。”便向远处跑去。

　　这男孩竟随着她跑，甚至跑的比她还快，丽华颇为惊异，问道：“为什么？”

　　这男孩却是来了一句，“你猜呢。”

　　丽华是又气又恼，怕这男孩错以为她犯了法，或是他想问清事情经过。

　　丽华道：“那你别跟着我。”

　　男孩却笑出了声，道：“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偏要这么走，你能耐我何？”

　　丽华无奈，不愿再废唇舌，见来追的人尚远，便拉着男孩走向桥旁侧靠石壁，斜向下直通秦淮水流的台阶。

　　“喂，你拉我到这里做什么？”那男孩小声道。

　　“嘘-！”丽华做了个手势，两人又向下挪动了几个台阶，背靠着岸边石壁，摒息凝神，不敢言语。

　　只听得上面喊了一句，“去哪了？向前追。”

　　两人遂放宽了心，待等再无声响，丽华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男孩见她定要探出究竟，言笑道，“你还在纠结这个呢啊，那好，我告诉你。因为他们追的人是我。”

　　“什么？？”丽华万分惊讶，自己这么死命逃窜，寻求躲避，原来都是无所必要的。

　　男孩道：“这倒是个好处所，亏你想的出来躲这里。”

　　丽华却是满腹气恼，不好气地道：“上面没人了，上去吧。”

　　男孩“噢”的答了一声，口中喃喃自语“就是太危险，我可不会水。”

　　丽华闻言，突发奇想，到底是气不过，伸腿向前面正在上台阶的男孩绊了一下，那男孩却是抓着石壁的，毫发无损。丽华却因四肢不平衡几乎落水，慌乱之下，她紧紧抓住那男孩的腰带，顺势抱住了那男孩的腰，这才算维持住平衡。

　　那一瞬，时间冻结，天籁无声，风也休，只留得秦淮水漾，近水旁，两人目光呆愣，男孩开口又止。

　　她急急地放开手，脸羞得通红。

　　男孩挤出一抹笑，道：“自作聪明了呦。”

　　两人上岸，秦淮岸旁夜深无人，男孩倚着岸边垂柳，道：“刚才多谢你了。”

　　丽华忽地张大了嘴，手指向男孩身后，朗声道：“虫子！”

　　男孩骤然蹦起，叫道：“哪里？哪里？”

　　丽华小心翼翼地向前几步，边走边虚张声势道：“别动，这虫子是有剧毒的，若是咬你一口，怕是你就一命归阴了。”说罢，抓住了树上爬动的虫子，摊置在手心上。笑道：“你还怕这个？”

　　男孩摆手，故作镇定，笑道，“哪有，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怕这个？”

　　丽华将虫子移到男孩手旁，“喏，不怕，那你就来玩玩。”

　　“不，不，那个，我不想伤害生灵。”男孩紧张道。

　　丽华噗嗤一笑，“没那个胆子，还逞哪门子的英雄。”说罢，便将这虫子放回地上。

　　丽华见夜幕深沉，便道：“夜深了，我得走了。”

　　“那，你去哪里啊？”

　　丽华这才想起自己的包裹被抢，而今已是身无分文。

　　“这——，我包裹被歹人抢去，去不成客舍。”丽华道。

　　“客舍？” 男孩左右张望，见旁无一客舍人家，尽是田野。“这是秦淮郊野，纵你有猗顿之富，也难寻客舍。”

　　“那怎么办？”丽华本就与迎亲队伍走了一段，又孤身乱走了一段，与这男孩又跑了一段，已是远离繁华的秦淮河段。

　　男孩坐下，摆动着地上的枯草，谐笑道：“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岂不更好？”

　　“你——”丽华见这么草率的决定，心中不愿，但也无计可施，只得如此。

　　月光倾洒下来，两人背靠柳树，望着无星的空，静谧无言。

　　良久，男孩一改玩闹的语气，一本正经问道：“你叫什么？”

　　“张丽华。”

　　“啊？什么？”

　　“张丽华。”丽华想他又是故意寻乐消遣，故提高了声调道。

　　“噢。”男孩淡淡答道。

　　这是十二月的夜，簌簌风吹，因是在江南，并不那么冷。

　　这男孩开始脱他的外袍，丽华见，惊慌叫道：“你要干什么啊！”

　　男孩安然一笑，将外袍披在丽华身上，道：“夜凉，别着了风寒。”

　　丽华望着他微笑模样，一双明眸中蕴着柔和。她不禁想起了《诗经》中的句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便也不过如此了。

　　她心头别样感觉，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陡然，她见男孩指上的白玉指环，一枝梅花镌刻在上，枝上喜鹊作势飞状，疏朗明晰，空灵雅致。这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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