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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接到电话时,周哲正独自在书店逛。
这家店是市内医学书最为齐全的一家,除了常规科目,针对疑难杂症以及低发病症的书籍也罗列于架上。
双手捧书,相似的厚度和分量让他无法自主地想到家中那本,漂洋过海,被小心翼翼地用几层牛皮纸包得妥帖,到手时崭新得如同刚从书架上抽出,纸张甚至没有因雨天的水汽变得湿软。
与之相反的,那个蜷缩在檐下的人,却连睫毛都仿佛被雨丝浸润,水色弥漫的眼睛隐约带笑,在雨雾之中以惊人的能量滋养着两人共处的时间和空间。
于是,那不同于女性柔弱肢体的身躯,便如风中茁茁生长的常春藤一般,一路攀上自己的身体,生机勃勃,每一片叶上都结满阳光……
手指无力地抓住将要滑落的书本,周哲第一次发现自己会思念一个人到失魂落魄的地步。
连皮肤都记得被触碰的感觉,何况灵魂?
只是突然觉得身陷旖旎的情|欲气流中,失去控制的自己,有点陌生。
电话那头苏黎略显无力的声音,同样有点陌生。
一瞬间,周哲忘了呼吸。
“好久不见。”他花了几秒稳定情绪后,压低嗓音说。
“确实,不过周医生,你现在方便么?”苏黎没有寒暄的意思,直奔主题。
周哲一愣,直到对方说出了自己目前的状况,他才连忙答应下来,奔出书店,拦下见到的第一辆出租车,朝那儿赶去。
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星期,没有任何联系的二十五天,冒着绝交的危险勾搭周哲睡了一次,之后怂货一样地逃到远远的,甚至不惜出国,但是没想到,还是要再见。
苏黎不止一次地假设与那男人的重逢,比如在街头偶遇,礼貌而有分寸地相视一笑,然后擦肩而过;或者在去过几次的壁球馆,见到他和沈颜,他正以背离其文质彬彬外表的洒脱姿态挥拍;最糟糕的莫过于自己再次卷入无聊的街头斗殴,被人以伤者的身份送到了他面前……
不过,现在……
抬手抚过肿胀的下唇,指腹沾了一丝粉红,没有腥味,嘴唇上的伤像是永远好不了。
有人温和地敲了三下门,苏黎随之将垂着的头压得更低,鼻向口,口向心,无动于衷。
“苏黎,你在里面么?我来了。”周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急切焦躁,和那显得很有教养的叩门声大相径庭。
近乡情怯,苏黎脑中闪出这个并不算恰当的词。
“他是你弟弟?”翘着二郎腿的保安拿眼扫了周哲一番,才开口问,“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在我们这儿偷东西,外表真一点看不出来。”
周哲陪着笑,打量了下四周,室内有股空气不流通产生的霉味,陈旧的墙壁上留着若干肮脏鞋印,斑驳桌面上是积着陈年污垢的烟灰缸和几团沾染可疑红色的纸巾。
“他是我弟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拿了多少钱的东西,我赔。”周哲从未面对过这种场合,有点无措,但他只想迅速把苏黎带离这个龌龊的地方。
“这可不是‘拿’,是‘偷’!”坐在不远处的眼镜男喷出一口烟,语调平静地补充,“我们是可以报警的。”
周哲哑然,摸摸口袋,来的路上忘了买包烟,除了钱包,什么都没有。
苏黎不出声,规规矩矩坐着,背挺得笔直,手搁在腿上,纤长指尖紧紧扣住膝盖,周哲突然想到,也许,他在发抖,因为体内无法抑制的肾上腺素的作用,就好像自己,难以自抑地被他的费洛蒙吸引,或说控制一样。
“我相信他真的是忘记带钱,”周哲平静下来,搬了张椅子坐下,“刚才进来时看到外面贴着偷一罚十,那我就按十倍价钱买了这些东西,这样解决可以么?”
眼镜男把烟头死命塞进满满的烟灰缸中,不回答。
“一共264,这些。”二郎腿指指桌上的一袋东西。
“好。”周哲起身走到桌签,稍稍翻了翻,袋中尽是些无聊的东西,一叠信封,一个廉价打火机,一包只有小孩才会买的草莓软糖,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水。
“本来我还没发现,但你弟弟的样子太引人注意……”二郎腿凑上去说,“都说自己没带钱,能得手一次就赚一次,当我们保安是吃干饭的么?”
“如果真有病,就该看紧点,至少不要让他不带钱就出门,你看现在弄的……”眼镜男伸出手臂,让周哲看上面的擦伤痕迹。
“给你三百,剩下的钱买包烟抽吧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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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出了那逼仄的小办公室,苏黎侧身出门,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周哲拎着那袋轻若无物的东西,觉得自己像个随从。
“喂,你没受伤吧?”
对着那看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苏黎停下步子,回头展示了下,略显肿胀的幸好只有嘴唇而已,唇上有个伤口,血丝凝结成暗红色的花纹,一眼看去找不到那颗小痣的所在。
“他们也动手了?”周哲问,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我没事,”苏黎伸出手,“东西给我吧。改天见面时我还你钱,谢谢。”
与指尖相触的并不是轻飘飘的塑料袋,而是,另一只温热的手。
“没有别的伤了?”周哲继续追问。
苏黎低头一笑,表情可称妩媚,“你怎么不问我别的?比如,为什么出门买东西不带钱,为什么有事打电话给你……”
周哲回应般地笑笑,“这些都不重要。”
“这些当然重要。”苏黎反驳,黄昏时分,薄暮依稀,他的眼中蕴着烁金的光色,“你总是这样,既不回答我的问题,自己也不提任何问题。”
周哲无言地用力握住手中对方的手指,好像不这么做,软弱就能趁虚而入。
苏黎的家就在附近,十楼,比周哲的新居高了八层。
房间说不上一尘不染,不过也不算脏,家具朴素,多余的装饰一概没有,东西少到就算随意放置,也不显得凌乱的程度。
“随便坐,房子不大,不过多你一个没问题。”苏黎见周哲踌躇地站在玄关想换拖鞋,笑着拎起一双干净的人字拖给他,一边光着脚走进厨房,“喝点什么?除了烈酒,别的都有。”
“水就可以。”周哲适应着拖鞋卡在脚趾中间的感觉,一边走进客厅,研究起CD架上整整齐齐的收藏品。
“房子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么?”
“算是,不过不全是,是卖了原来的房子,阿姨又出了部分的钱买的,她在美国,你知道的。”苏黎端着水杯踱回来,递给周哲后,便靠在沙发上,很累的样子。
“一个人住,觉得寂寞么?”周哲下意识地问。
苏黎一愣,莞尔一笑,“一个人住,太软弱可不行,否则……”他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冰啤酒一饮而尽,“我去拿钱给你。”
“我们之间,就只剩这么一点羁绊了吗?”周哲猛地起身,从背后拉住他的手。
苏黎不回答,仿佛连转身都不敢。
手指再次被死命的握住,气势汹汹,好像那里就是自己的命门,被掌握就只能任其所为不能动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血液在体内分成两股,一股在上半身兴风作浪,心跳加速,面颊升温,另一股则滞留脚底,瞬时结成了冰。
“你……不要得理不饶人……”沉默半响,苏黎终于以古怪的姿态开了口。
像是警告又像是哀求的话语,掩饰着情绪却又渗出苦味的声调,让周哲胸口发懵,仿佛被猛地击中。
木然松开了手,周哲看着他走向阳台,光溜溜的脚,步伐轻盈得略显做作,他犹豫着要不要就此离开,但还是跟了出去,不妨继续做个体贴的好人吧。
“你家里没有钢琴啊,这点倒是让我很意外……”周哲喃喃开口,选择了范围比陌生人稍微近些的话题。
两人并肩站在阳台上,从十楼的高度看下去,楼下的花园如同孩童绘制的图画,色调简单明亮,形状切割鲜明,夜色丝丝渗入天空,温和的晚风送来了不知自何处响起的笛声。
“并不怎么喜欢家里有钢琴,我懒得练习。”苏黎淡淡回答,手指一下下抠着阳台栏杆上脱壳的油漆,像在拨去伤口上的痂,“我对钢琴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可笑吧?靠这个上大学,将来也许还要靠这个活下去,居然讨厌家里有琴。”
“发生了什么事呢……”周哲问。
苏黎一笑,转脸望向孤魂般吊在空中的月亮,“周医生知道恐慌症么?”不等对方点头表示知道,他自顾自说,“你又见过哪个病人会把刺激源带在身边的。”
“如果你想认真讨论的话,其实还是有的,比如在进行脱敏疗法的病人。”
“你还真有当心理医生的癖好。”苏黎望着一脸诚恳因此显得有点呆呼呼的周哲,果断按下了继续倾诉的念头。
于心不忍,把一个单纯的人扯进黑暗又是何苦,就让自己一个人留在阴影中吧,至少还能看见阳光下的他,习惯了微弱光线的自己,面对这么个能一眼看透的人,都觉得他耀眼得仿佛周身上下镶着金边似的。
“我没想过脱敏,逃避不是简单多了么?我是个受不了压力的家伙,任何可能产生负面情绪的事情,最好都避得远远的。”
“你做到了么?”周哲不能不问,他忽然期待答案,忍不住。
“当然,我是个很有悟性的人,”苏黎转身背对着暧昧月色,室内已经昏暗,家具多少失去了轮廓,只有桌上被捏瘪的啤酒罐反射着些许光亮,“没有压力,顺其自然,事实上,我很少想什么过去未来之类,但是……”
伴随语义的转折,是姿态的变化,自然而然的,周哲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而他也平静地放松力量,叹息般地低语,“认识你之后,想的多了……”
无精打采的结语并没有为谈话点上句号,周哲的轻吻落在了他的额上,嘴唇继而温柔缓和地一点点往下蹭,手指则往反向移动,落在了他的后颈,半抚摸半施压地让苏黎抬起头来与自己正面相对。
苏黎黑亮慑人的眸子沾染上了水汽,连略显凌厉的眼部线条也突然变得柔和,眉眼之间刻意的妖娆惑人一丝不剩,只剩孩子样的单纯和迷茫。
“知道……为什么我家没有烈酒么……”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问自答,“事实上,认识你之后,我很怕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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