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戏

作者:宁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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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有隐伤


      十月初。

      苏九以其惊人的聪慧迅速接管了店内的一切事物,上至帮赵老板做菜下至打烊时的店堂清洁,统统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熟门熟路了。苏九整天忙里忙外:买菜烧饭,伺候已怀孕七个月的孙氏走动,给赵老板跑腿穿过半个长安城去买从西域新进的酥酪和葡萄酒。苏九以自己的实力向她的主子证明,买了她是多么的超值。赵老板现在只用算算账,管管财务方面的事,其他时间都去东坊赌狗了;而孙氏也清闲得终日待在对面胡饼店里和老板娘一起绣花。夫妻俩对苏九十分满意,孙氏更是待她如亲闺女般爱护。所以苏九虽是个被拐卖出来的可怜女孩,却在东家里吃得白白胖胖,健康圆润。不过七个月而已,她早已褪去了刚来时的拘谨,眉眼里都透着“这是我家”的主人般的气势,她也像孙氏那样低调地绾着平髻,低调地斜插着一根素梅花簪,而脸上却透着与其身份不符的神气,来店里吃饭的人往往会将她误以为是赵家的女儿。

      此时已是十一月份了,苏九穿着大半年都没换过的一件袍子般的长褂和一条大食人爱穿的长裤,外面披着一件孙氏的旧厚麻短襟,眯着眼,蹲坐在锦衣酒楼的店门口。七个月前她被人贩子买到这儿来,她现在想想,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孙夫人如今由于有孕在身,无法再带着苏九干些杂活,苏九几乎是忙的脚不着地,唯一的空闲时间是等宵禁的鼓声响起,她坐在店门口,看着长安恢弘壮丽的建筑群在夕阳下闪着怎样典雅沉静的光,对面的胡饼店老板娘怎样穿着华丽的大红裙子化着精致的妆在柜台后算账。

      胡饼店的老板娘是个汉人,姓刘,她的丈夫是吐蕃人,不晓得姓氏,而孩子是跟母亲姓的。两人似乎原先都居无定所,只是跑到长安来搭伙过个日子。孙氏因为刘氏身份不明,又似乎很随便地嫁了个外邦人,有些看不上她和她的三个女儿。而苏九却不像孙氏那样想,因为她们看上去过得比孙氏好得多。赵老板最近迷上了赌狗,已不知花了多少文钱,孙氏碍着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和他生气吵架,每天发泄般地呆在阁楼上绣孩儿鞋和袜,都塞了快有一抽屉的了。

      刘氏的二女儿和苏九差不多大,叫刘青,长相普通,却极其爱好交际。她看苏九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便提着浅绿色的裳裙一路小跑到苏九跟前,笑得眼弯弯地对她说:“九哥儿可知东坊的波斯珠宝店老板明天定亲回来?他的店就要开门了!”苏九说:“你是要我陪你去买篦子吗?”刘青斜眼看着她:“你真是不知道,他的店里只卖金银琉璃水晶玛瑙之类的篦子,你认为我能买得起吗?”苏九自知说了蠢话,为了驳回点颜面,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一定是想去看俏郎君了!”刘青急得红了脸,左右看了看,幸好是宵禁时分,路上的行人只顾着匆匆往坊门赶,没人听到苏九说的话。她捋了捋袖子,伸出手去搔苏九的痒,带着笑发狠说:“我明天只是去看看!我保证不会向他看上一眼的!”苏九躲着她,说:“我明天没事的话一定陪你去,快停下,不然等会儿夫人看见了,我又好挨一顿数落。”刘青停了手,撇撇嘴说:“孙娘子不大看得上我家,我是知道的。”苏九忙向她解释道:“我是怕她数落我不懂礼数,大街上打打闹闹的。”

      “九哥儿!”孙氏腆着大肚子,站在二楼楼梯上对着苏九喊道。“奴这就来嘞!”苏九赶忙回她。刘青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芝麻金胡饼,塞到苏九手里,还不等苏九说什么,她就风一般地往回跑,边跑便留话说:“明天务必放一天工啊!”苏九颠着手里的胡饼,心想反正老板不在,店里近几个月又没什么生意,也不如从孙氏那儿放到工,出去好好玩一天呢。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快步跑到厨房里给孙氏拿煎好的安胎药。

      苏九把药送上楼给孙氏,然后候在她旁边等空碗。苏九心里想着波斯珠宝店,心不在焉地看着孙氏皱着眉喝下了一大碗黑乎乎的散发着马粪味儿的药汤。她忍不住问:“夫人真的有必要喝这种东西安胎吗?”孙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你真是个孩子!你都不知道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她低下头,摸了摸自己鼓鼓如小山的腹部:“儿子是一个女人最好的保障。”苏九想问她万一是女孩怎么办,但她看着孙氏满脸的幸福和期待,硬是将这一问话咽了回去。她想起对面的胡饼店老板娘连生了三个女孩,却也没见她怎么过不下去,而她丈夫也不担心自己后继无人。到底是外邦人,想法和他们就是不一样。

      孙氏发现平时一向多话的苏九此刻怎么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不施粉黛的小脸上柳眉微皱,煞是好看。她忽然悄声问她:“九哥儿,你想过自己的家吗?”这个问题孙氏之前从未提及过。她虽一直惊奇于苏九被拐卖后依然坦然自若的态度,但怕触及到苏九的伤心事,一直不好说。现在却不知怎么了,嘴巴一张这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溜出来了。她正暗暗后悔,苏九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奴被拐出来后从未想过家,家里人怕是也从未想过奴。再说了,夫人对奴恩重如山,待奴如亲人般好。夫人在哪儿,奴的家就在哪儿。”孙氏笑了笑,表示理解。

      宵禁后没多久,苏九伺候孙氏更衣就寝。待孙氏躺下,苏九轻轻走到窗前,准备关窗户。她往外眺望,坊墙之外的一排排高大的槐树影子在黑夜里仿佛鬼魅一般,而远处平康坊的几座高阁歌舞楼还灯火通明。已经入了冬,天黑得很快,但住在长安的居民却对季节的变化不怎么敏感——他们城市的繁华压住了季节,热闹压住了时间,让人恍惚以为今天仍是昨天,而昨天又于前天没什么区别。苏九关上了窗。

      “夫人。”苏九小声地喊了一声。“什么?”“我希望夫人能生下一位小郎君。”黑暗中苏九依然能看见孙氏的嘴角上扬,孙氏问她:“你为什么这样说?”苏九躺在自己靠窗的榻上,翻了个身,没有回答。

      过了良久,孙氏仿佛睡着了。苏九看了看她的首饰盒子,那里面装着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不过,她是断然不会再回去的了,只是家乡的某些人和某件事,她还无法释怀。

      第二天苏九成功地从孙氏那儿放到了一天的工,她把孙氏扶到对面胡饼店时,看到刘青躲在她阿母身后不远处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看她眼珠转动的方向,似乎是示意苏九到大门外去。苏九辞了孙氏,后退着出了门,刚一转身,刘青仿佛地里钻出来般地出现在了她后面,笑嘻嘻地说:“芝麻饼味道怎么样啊?”苏九白了她一眼:“我是那种一个芝麻饼就能买通的人吗?”刘青拉住她的手,说:“我们赶紧走吧,从西市到东市要近半天的时间呢!”“更何况你腿又那么短......”苏九故意挑逗她。

      刘青是真的着了急,也不顾还击苏九,直拉着她往大街上跑。苏九手腕被她拽得深疼,嗷嗷地叫道:“别急啊别急啊,他店铺在,那波斯小子又不会跑了。”刘青说:“我怕去的人太多,我们抢不到好位置。”苏九提醒她:“你昨天不是说自己绝不会朝他看上一眼的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等不切实际的话!”

      于是,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在大街上提着裙撒狂儿般地狂奔,两人一停下休息就忍不住笑,也不知道笑些什么。其间快中午时苏九用孙氏给她的钱请刘青吃了午饭,接着走了几段路,然后又跑。就这样,原本要半天的路程,她们竟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苏九累得差点瘫倒在那波斯人开的珠宝首饰店门口。她靠在刘青身上,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书着“留灵阁”的牌匾。珠宝店的漆红大门虚掩着,没什么客人进出。刘青有些不敢置信,在她的印象中,这家店一向是极受广大年轻娘子们喜欢的,常常贵客盈门,绝不像眼前这般冷落。哪料到老板不过关门关了一个月而已,如今居然客人一个都不剩了。刘青好奇心重,她一想到那老板是回去定亲的,这中必有许多八卦可扒,就精神大振,拖着苏九推门进店。

      留灵阁内的装潢很简单,甚至还有些狭促。不过是三行柜台,上面垫着厚厚的红色丝绒,丝绒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步摇、梳篾、冠头、流苏簪之类的饰品,还有些为数不多的玉制手镯和五彩斑斓的宝石耳坠。每个饰品都被琉璃罩子罩住,防止落灰,失了光泽。整个殿内唯一的装饰就是放在角落的几个木雕,雕刻的是波斯人所信仰的神灵。

      苏九根本不敢与最后一排柜台后托着腮看着她们的老板李淮人相认。一是因为她作为他的发小,如今混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没脸;二是因为他自四年前离开洛阳出去游学至今,面容上的变化实在太大。在苏九的印象中,李淮人是个高而健壮的波斯与汉的混血,可他与汉人最大的区别不过是眼眶下凹,鼻梁挺直而已,其他不细看的话,根本与汉人没有什么两样。而现在四年不见,他居然朝着波斯人的方向长了,变得除了眼睛的深棕和头发的黑两样颜色没变,其他都是波斯人轮廓分明、线条柔美的五官。除了苏九,或许所有人都认为他真是波斯人。可事实上,他的父亲是洛阳极有势利的纯种汉族大商人,祖上与高宗时的一个王爷连过宗,为了攀高枝改姓了李。他的母亲是他父亲年轻时在长安平康坊的一个大酒肆里买回来的劝酒胡姬,苏九只见过她两面,戴着面纱,面容看不清,但她一双漂亮的、含情脉脉的大眼睛,被李淮人毫无保留地复制在了自己的脸上。她在李淮人十岁时死了,死时是李老爷唯一的一个小妾。李淮人上面有一个嫡出的哥哥,如今已成亲,在洛阳做着一个挺体面的官。

      苏九不知道李淮人是否认出了她,毕竟两人已四年未见。她看李淮人似乎对刘青更感兴趣,他盯着刘青,直盯到刘青满脸通红地往苏九身后躲。“两位小娘子想买些什么?”他开口问道。苏九已不指望刘青在短时间内恢复说话功能了,于是硬着头皮回答说:“奴只是来看看,不一定买什么。”李淮人点点头。

      刘青推了推她,快速地低声说:“九哥儿借我点钱,我必须要买些东西,不然他记不住我。”苏九掏出装钱的绣囊递给她。刘青摆出公主那样优雅的姿态,小步小步地在三行柜台间踱着,还时不时地瞟一眼李淮人。

      最终刘青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发簪,上面用粉绿的琉璃片圆圆地摆出了桃花的形状,看上去傻乎乎的。两人要在宵禁前赶回永乐坊,因此不便再逗留,与李淮人道别后就匆匆离开了。刘青一路上都沉默着,黄黄的两颊绯红,把头上插着的桃花发簪拔下来看了好几遍。苏九则想着与她不一样的心思。她心里是失望比希望多的,因为李淮人已经不认识她了。或许他在游学时结交过不少红颜知己,早已把守在家乡的那个邻家小丫头忘了。不过苏九宁愿让他认不出,因为她如今沦落为一个卑贱的婢女,实在是太丢人了。

      道路两旁的大槐树,苏九怎么看怎么像家乡洛阳的那棵,平常看看还没什么感觉,而现在她路过它们,却头一次感到了些伤人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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