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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
熹微
【1】是海浪的声音
冷冽的寒风呼呼吹来,道旁的梧桐树上几片枯叶还顽强地抓住树桠,迎着风颤栗。
秋野推着林落沿着一路的法国梧桐走着。
林落,你听。秋野像个小孩子一样笑的天真无邪。
尽管林落的耳朵已经不大好了,但她还是温和地笑着,认真侧耳倾听,笑意欲发加深,眉眼弯弯,似乎听见了难忘的声音。她柔声道,秋野,我听见了。
是海浪的声音。
海鸥在碧蓝的天空翱翔,海是倒过来的天,有着晶莹的泪珠。林落打着赤脚走在海滩上,她一面在缘海的沙子上留下痕迹,海风一面卷着海浪将她的脚印冲去。她太过于专注,慢慢走进秋野的镜头。
衣着浅蓝连衣裙的少女,戴着一顶毫无点缀的阔檐草帽,被长发遮住面容的侧脸。那一刻,秋野莫名心动了,没来由的,对着一个陌生的连模样都不清楚的姑娘。
秋野第一次偷拍一个女性。
可是竟然没有心虚,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林落还在认真地印着自己的痕迹。
天际的白云染成一片红色,太阳缓缓坠入海中。
天暗了,林落停下脚步,走到干干的沙地,就地而坐。她取下草帽放在膝盖上。咸咸的海风吹起她细碎的刘海,她怔怔地看着深蓝的大海,带有庄严的神色。
秋野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听着夜晚深海的声音。她就像深海的一盏橙色的灯塔。秋野悄悄在心里作比喻。而我是迷路的船只。
秋野喜欢夜晚的橙色,让人感到温暖。就像外祖母和蔼的笑容。
哭泣声夹杂着呜呜的风声传到秋野耳中。
秋野朝林落的方向看去,四周已归于一片黑暗,秋野勉强辨认出那个地方不见了她的人影。秋野循着哭声找过去,竟是海沿。一眼看见就觉得温暖的人,也会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吗?秋野不解,生活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
你好。秋野冒昧地开口。哭声骤止,连哽咽也没有。若不是林落说话带有浓浓得鼻音,他都要觉得方才是错觉。
林落出口惊人。好你奶奶个熊。
秋野诧异地望去,林落一双眸子在黑夜里格外明亮。怎么也想不到这样温婉的女子话语如此剽悍。
不过这样的感觉很真实。就好像画里的人儿走出来了,你觉得她很美,美如梦幻泡影。她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脏话,染上了人间烟火,变得真实了。
你有病啊!大晚上不睡觉,到海边来跟人打招呼!林落有些微微的怒气。
秋野自知鲁莽了,诚恳地道歉。
什么啊,你这个人真是过份的好欺负!骂你都不吭声的。林落说。
秋野无奈,不知说什么才好。
林落重重叹了口气。真是,这么文艺的气氛就被你搞没了。我走了。
秋野笑了笑。我送你吧。
走吧。林落没有拒绝,落落大方。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林落。来这边玩一阵子,住在天海一方旅舍。
秋野惊喜道,我们同路!我是秋野。秋天的田野。日后请多多关照。
你是日本人?林落的语气微有不爽。大概从他说话的方式感知。秋野总是改不了口,这样说话太书面语化,当地人总会听得别扭。
秋野知道她的缘由。他们国家欠中国一个历史的承认。
对不起,秋野说。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会让我的国家直面历史问题。
唉,不说了,我们终究无能为力。林落耸耸肩说。你的中文说的很好。她转移了话题。
谢谢,秋野礼貌地道谢。我的外祖母是中国的。她很好。
林落眼角飞扬出笑意,得意地说,那是自然。
秋野浅浅地笑着,自心底蔓延出一丝伤感。外祖母听到一定会很高兴,远离故土那么多年,她很久没有听到过故乡人的赞许,没有缘由的,只因为她们是同根生。可是她再没了机会,只能靠秋野传达这份迟到五年的话语。
天海一方距海很近,走在路上还闻得到海风咸咸的味道。
林落侧着脸和秋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不时抬手抚开迷住视线的头发。说话的时候露出糯米一般的牙齿。在灯光下,她面部的轮廓显得柔和。秋野看着看着红了脸,不自然地低下头听着林落糯软的声音,有种满足感。
只是路有尽头。
在林落转身进入房间之前,秋野鬼使神差唤了她一声。林落回过头,眼底的疲惫一闪而过。秋野的心疼了一下。他原本想邀请林落吃夜宵,看见林落的神色,到了嘴边,话语一转,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林落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可有着惨白的意味。
秋野害怕,一阵风就会把林落带走,消失在天际。再也不见。
【2】有我在,不要担心
是寂静的夜晚,林落坐在电脑前抽烟,吐出层层烟雾,掩盖住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在火车上她未看完的影片在黑暗中发着柔和的光。旖旎的晨光笼罩在奥黛丽赫本的身上。她坐在窗台上弹小吉他,柔声唱着Blue Moon。
林落想起,第一次看见言徊,在细腻的日光下,空气中还弥漫着月桂的香味。
那天言徊穿着粉紫色的外套,坐在旅舍的台阶上弹吉他,唱的是许巍的蓝莲花,面前放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是在乞讨?林落疑惑。可他的神态高傲,没有半点卑微。
或许只是在卖艺,渴望活在当下,得到行人的认可。
林落对他很感兴趣。她凑到言徊面前,问,我可以点一首歌吗?
言徊看了她一眼,停下动作说,你不知道打断别人唱歌很不礼貌吗。可是是笑着的,毫无杂质的笑容。恍如一朵白莲花在林落眼前绽开。
林落没有半分窘迫,他的话语没有怒气。只是像母亲在教育自己的孩子,倒显得亲切。
林落狡黠地笑道,情深深雨蒙蒙。
言徊笑笑,淡淡的眉眼弯起来,像是远处黛色的山。他似水墨青花,何惧刹那芳华。
言徊轻声唱着,用只林落一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像爱人的低声絮语,像情人的耳边厮磨。
林落垂眸听着,一阵清风落在自己耳中,有了醉人的气息。
越是香醇的酒,回味就越无穷。
言徊说,跟我走吧。我等了三天,于是你出现了。
林落点头,好。
没有半点顾虑。好像她来这个地方,只是为了邂逅。
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出发去泰国。明天这个时辰,此处见。言徊挥了挥手中的鸭舌帽和林落道别。高大的背影让林落觉得安心。
第二天,林落走出旅舍,坐在台阶上等着言徊的到来。过了许久,他还没有到来。林落暗自灰心,也是,根本不相识,一起旅行岂不劳神,浪费了风景。
林落失望地盯着自己脚上刷的褪色的米黄色帆布鞋。
突然,一双深蓝色的帆布鞋出现在视线之中。林落心下一喜,抬起头明媚地笑了。
言徊扬了扬手中的两张火车票。我们先去西藏转一圈,再偷渡到泰国。
偷渡?林落睁大眼睛。
是啊,有我在,不要担心。
林落咧嘴一笑,是啊,有你在,我不担心。
你好,我是言徊。他想了想,向林落伸出手。眼底的笑意刚好,手心的温度刚好。
林落的手被言徊的大手包住。言徊,我是林落。
他们彼此望着,恍若隔世。
【3】漫漫朝天路,他长头而拜
林落生长在北方,游历过水乡,唯独没有见过西北,有而戈壁萧索,有而大气磅礡。
去西藏的路上,林落几乎感受不到火车在移动,除了荒凉的戈壁就是挺立的白杨点缀的荒凉的戈壁。就在林落快要崩溃的时候,清澈的蓝天衬着五颜六色的矿山突然撞入林落眼中。就好像在处于绝望的人得到救世主的青睐。
那一刻,林落几乎要落泪。
言徊搭着林落的肩膀,柔声道,快到了。他吻了吻林落的眼角,抱住她。像个孩子贪恋她的怀抱,久久没有放开。
这是他所爱的景色,亟于和她分享,得到她的肯定。
言徊,林落在心里说,我会好好爱你。
林落有了一丝心疼。言徊像个无助的孩子,担心自己被排斥。
除了宠着他,林落不想再做什么。
拉萨的天比海洋还要清澈,远处的云滚滚而来,铺天盖地,汹涌澎湃。
山是五颜六色,湖是五光十色。
林落的眼,快要装不下这些景。
第一次,林落觉得自己见识短浅。
走过的路,都白走了。
因为高原反应,言徊陪着林落在简陋的民舍休息,林落说起了她的过往。
林落的童年平淡无奇,现在她已经不大记得了,大部分是从家人口中听来的。少年时期,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大学学的是管理,可是进了公司越走越高,反而觉得高处不胜寒,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于是她离开了,走走停停,边写稿子挣自己的生活费。这时才觉得自己是自己的,有了自由的安宁。
言徊静静听着,嘴角带着笑意。
林落好厉害,是个作家啊。以后就养着我吧。那你可要努力写稿。我没有成家,没有立业,无依无靠,无所羁绊。你看,我也是自由身。言徊笑道,有着孩童般的稚气。
林落笑意加深,重重地点头。好啊好啊。
她在心里庆幸,没有成家就够了。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值得的。
最后一天,言徊去了布达拉宫。漫漫朝天路,他长头而拜。他是那条路上少见的年轻身影。那么虔诚。
林落担心自己中途而废,终究没有三步一拜,缓缓走着。
夕阳将言徊的身影拉的老长,他的脸埋在一片阴影中。
到达布达拉宫,林落只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她宠溺地揉着言徊的头发,饿了吧,回去吃东西。你喜欢吃面还是粉?
言徊是南方人,林落原以为言徊喜欢吃粉。他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笑的露出八颗牙齿,说,我要吃面。
林落莫名欣喜,她喜欢志同道合的感觉,笑道,好。
林落抬起手帮他顺顺头发,漫不经心地说,头发太长了,到泰国就剪了吧。
言徊抬眼看着她,乌黑的眼睛瞪的大大的。
怎么,舍不得?林落挑眉,笑意直达眼底。林落想起大学时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交了个男朋友,我一定要把他剃成平头,要是他不好看,我就不要他了。
不过,即使言徊不好看,林落也不舍得不要他的。
言徊反抗道,为什么不能留长发?
林落睥睨着他,我有洁癖,不喜欢男生留长发。她竟然没有心虚。有时夏天写不出稿子,她连洗澡都懒得洗,哪里是有洁癖的人。
言徊小声地说,我可以隔一个小时就洗一次。
林落失笑。这么想留?她难得任性,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可是,睡觉的时候呢?难道我们要分开睡吗?我可是有洁癖的。她掰开手指数数,第一呢,我会觉得你头上顶着的东西随时会接近我,我就睡不好。第二呢,你看你几个小时没洗,说不定第二天起来我就生病了。林落刚掰出第三根手指,言徊握住她的手,神色痛苦地说,好吧,我剪。
林落喜笑颜开,亲了口言徊,这才是我最最乖的宝宝。
言徊垂下眼眸,红了脸。
以后都不可以留长发。林落得寸进尺。
言徊皱眉,那冬天呢?会冷。
不可以。我喜欢干干净净的男生。林落又亲了他一口。
言徊点头。
红颜祸水啊。
【4】我爱你一日如十年,刻骨铭心
偷渡到泰国,刚踏上异国的土地,林落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言徊去剪头。毫不留情得,言徊被剪成平头。看着他的秀发从袍子上掉落,他好看的脸皱成一团。
林落正色道,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好看,我喜欢。但嘴角溢出的笑声出卖了她。
言徊瞅着她,拼命磨牙,表示自己的不满。
林落牵着他,摸着他刺刺的脑袋说,我真的很喜欢。
林落真的很喜欢。干干净净的,就像没有加防腐剂的绿色食品,很少见了。言徊的刘海没了,显得眼睛更大了,稚气的面容完完本本展现在林落面前。真好看。
言徊板起脸,问,真的?
是啊!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言徊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住在酒店的费用是言徊付的。林落不免诧异。言徊,难道你是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林落开玩笑道。
言徊说,其实我很有钱。就算你不去工作,将来的生活都不成问题。
林落看了看他的神态,很认真。她迟疑地说,真的?
看见言徊认真地点头,林落眉飞色舞地说,我高中的理想就是傍大款。大款,很高兴傍到你。
林落,言徊黯淡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林落握住他的手,我正愁怎么养活你这个大活人,这下好了,连我自己都不要养了。
林落不是故作轻松,而是说实话。她不是个敏感的人,无碍的谎言她从不在意。
言徊靠在林落肩头,絮絮说,我爸和我妈因为贩毒判刑。那时我才九岁。我被送到外婆家,大舅、二舅的三个孩子也住在那里。因为我是外孙,外婆不喜欢我。做错了一点事就会受罚。虽然从前很少得到父母的关心,但是从来没有挨过打。很多事都顺着我。我以为外婆是因为我学习不好而讨厌我,我每天用功读书,我的成绩变的很好,超过了院子里的所有的孩子。之后我就后悔了。如果我读书还是很烂,我就会晚点知道原来讨厌一个人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变得孤僻。听着他们开心的玩闹声,我差一点就要跑出房间,看到站在一旁微笑的外婆,我止住了脚步。外婆看见他们就觉得开心,那么容易满足。对我却那么苛刻。我想去看父母,但没有人同意。他们很厌恶我的爸爸妈妈。可是,心安理得用着他们还未入狱前买来的家具。我从来没有以他们为耻,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们。我没有太大的奢望。可是,却永远地失去了他们。我十六岁那一年,他们在狱中自杀。后来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个人说他会来接我去美国继承一笔遗产。他告诉我他是我的生父,是母亲自杀之前告诉他的。现在他来补偿我。我很感谢他。感谢他的救济,感谢他不勉强我待在他的身边。我每年都会去美国看他。今年,没有。去年冬天,他去世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无依无靠,无所羁绊。
他的语气平淡,却有轻微的颤抖。
林落的眼泪砸在言徊的脸上,她笑着说,言徊,你怎么哭了。她抹去落在言徊脸上的泪珠,温柔地说,别哭了。
言徊脸上的泪珠越来越多。
言徊抱住林落,孩子气地撒娇,林落难过,我就难过。落落不要哭了。落落……
林落紧紧抱住他。眼泪一发不可收拾。
爱你的人都不在了,我会好好爱你。林落笃定地想。
言徊你骗我。我是你的依靠,是你的羁绊。不是吗。林落靠在言徊肩头,鼻音重重,糯米般酥软。
嗯,言徊道。语气中带有飞扬的喜悦。
我爱你一日如十年,刻骨铭心。似涓涓流水,细绵长流。
【5】像十四待圆的一弯残月
晨光熹微。
林落拉开窗帘,春光乍泄,透过干净清明的玻璃,在地板上形成一块梯形的光影。隔着玻璃,她隐约嗅到夏天的气息。
夏天就要到了啊,林落自言自语道。初见言徊的场景还那样清晰,历历在目。
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如白驹过隙。两年的时间恍然而逝。林落在泰国也住有两年余了。
她毫无征兆落下泪。泪珠滑过面颊掉落在窗台,激起缝隙里一层薄薄的灰尘。形成斑驳的小圆点,像下了一场小雨。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光景,云淡风轻。
言徊离开已经快一年了。林落一直住在他们租的房子里。原本是打算在这个国家安定下来。可是言徊不在了,而今林落也要离开了。
无力感、悲凉感汹涌而至,穿越时空的界限,悉数在林落心里蔓延。
像往常一样,上午八九点钟,林落牵着言徊围着公园走上几圈。
朝阳映照在言徊身上,刺刺的发梢度上一层金边,精致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神化。像剪了头发的希腊神话中的王子。
林落被自己的想法逗乐,扑哧笑出声。言徊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林落笑起来,像十四待圆的一弯残月。
笑什么呢?言徊问。
林落掩了眼底的笑意,说,想到要怎么写那篇稿子了。我卡了好久都没有想出来。她随口胡诌。
言徊笑道,我最近好像没有看见你在写东西。
林落顿了顿。稿子是的确有在写的,只是昨天晚上已经定好了。林落写到了凌晨三点才去睡觉。
说起来,言徊最近的视力基于退化。到了晚上,没有灯光,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可开了灯,眼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林落有带他去医院治疗,只是没有一点效果。今天早上起来他甚至撞在门框上。他快要失明了。
林落漫不经心抹去眼角的泪珠,我们都是爱美景的人,除了用来行走的双腿,眼睛最重要。
林落绽放一个明媚的笑容,说,哎呀,心里的小九九都被你看穿了。言徊,你猜猜我在笑什么。
言徊沉默半晌,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缓缓开口道,林落,我看不见了。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林落拼命挤出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控制自己的声音如常,轻声道,言徊不要怕,我还在这里。
说完已经泪流满面,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丝毫听不出鼻音。
言徊抬手抚上林落的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说,哭什么。言徊才不怕,有落落在,我无所畏惧。
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用视线来建立,有着怎样的情绪无需观察便一清二楚。
此时天空干净明丽,几只鸽子自低空飞过。这样美好的光景,在言徊世界里,支离破碎。
林落带着言徊去了医院。她想把自己的眼角膜移给言徊。
她瞒着言徊,签订了手术的协议书。
出医院得时候,吹来阵阵微风,让人神清气爽。她想要和言徊分享一切,让他得到一切美好的时光。她的言徊值得她的贡献。
林落挽着言徊慢慢地走在医院的林间小道上,说,言徊,我看见了一对夫妻。她满是艳羡的语气。丈夫推着妻子的轮椅缓缓走着。妻子大概在化疗,一根头发也没有了。说实话,很难看。不过她好幸福,要是以后我成了她那样,也能这么幸福就好了。
言徊好笑地说,你是在质疑我的真心吗。我对你的爱天地可鉴。何况,这样的幸福不如不要,你可要好好活着。
林落飞扬地说,都是幸福,不分高低贵贱。既然天地可鉴,那你可要好好疼我。
会的。言徊认真的点头。
说话间,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身侧响起,姐姐,你是中国人吗?可不可以帮我找到我的妈妈。她不见了。
女孩眼里闪烁着泪花,强装坚强,昂着粉嫩的小脸看着林落,楚楚可怜。林落递给她一张纸巾,柔声安慰,别急,姐姐会英语,可以和医院的广播厅的人说一声。
女孩灿然一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露出缺陷的门牙,可爱得很。林落踮起脚凑到言徊耳边,刚想说,我想生个可爱的宝宝,顿了顿,话音一转,有个可爱的中国小姑娘找我帮忙,我们回医院一下。
林落若是有了宝宝,就没有时间照顾言徊了,差一点,林落就要说出可能会伤害到言徊的话。她松了一口气,宠溺地看着言徊。
走吧。她牵起女孩的小手,逆光而行,阳光将影子拖到地上,像一家三口。林落恬静地笑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呼哧的风声和近乎疯狂的喘气声,林落扭头一看,心都要跳出嗓子眼。竟然是一个持刀杀人的男子,地上已经躺着三个人,包括刚才的夫妻,血汩汩而流,染红了绿化草带。林落心惊胆战,拉着言徊和女孩撒腿就跑。她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人敢来救人。警察胆小怕事,只会等犯人即将歇停时才出来把他制服。
言徊默默跟上林落的脚步,为林落感到心疼。虽然林落在生活上处处宠着言徊,但是这种关键时刻应该是自己护着她的。自责充斥在言徊的心里。
只有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自豪。
言徊为林落挡了刀。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的眼睛看不见,可是他准确无误地把林落护在怀里。男子在他身上砍了数刀,血肉模糊一片,甚至看得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躲在林落怀里的小女孩瑟瑟发抖,却也是毫发无损。
言徊是最后一个被害者。
林落对着迟来的警察怒吼,一个个都他丫的饭桶!他是个盲人啊!可是只有那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听得懂林落的母语。警察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悲痛至极的女孩。
林落缓缓蹲下,把头埋在臂弯。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好多风景没有看到,他还没有接受我的眼角膜,来生也会看不见的。怎么办,我把他弄丢了。怎么办。她喃喃低语。
小女孩走到她旁边抱住她。她不明白林落的悲痛,只是在感激她的相护。
言徊抱着林落时,用最温柔的话音在她耳边低低絮说,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落落,你看。我也可以保护你了。落落,好好活着。我爱你。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轻飘飘的落入耳中。最后化为一粒种子,种在林落心里。
【6】恍若隔了一个世纪
林落也要离开了。回到中国。回到她原本的生活。
坐在回国的火车上,林落闻到自己身体里腐朽的味道,好似放在壁橱里的棉被久久不见日光,好似放在冰箱里的苹果久久储藏之。
她来了天野一方。是她第一次上路住过的地方。那个时候,还很向往海洋。向往在海滩上捡到各种各样好看的贝壳,向往海天相接的辽阔。可是,越是见到海洋的辽阔,越是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渺小。
秋野和林落打招呼的时候,林落已经忘了自己是想要跳下去,还是享受涛浪拍在脚上的感觉。
或许,真的会淹没在茫茫大海中。
清晨看见林落时,秋野有着难以言说的感动。还能看见她,真好。他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林落坐在白桦公园的交椅,捧着一本装帧看起来很好的书搁在双腿上看。长长的头发如瀑布般拢到身后。安安静静的。与她身后挺拔的白桦树融为一景。秋野举起相机拍了一张。
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想了想觉得越发不妥。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坐到林落身边。林落头也没有抬,专注的神情让秋野动容,不好意思打扰她。
林落开口,疏离礼貌的语气,对不起,这里有人坐了。
秋野笑道,那是谁?给我留的位置吗?
林落抬起头,淡漠的看了一眼秋野,又埋下头盯着书看,不冷不热地说,自然不是。
秋野越发不懂眼前这个女子。昨天还有说有笑,今天就如同路人。
对不起,我是来和你坦白的。秋野把相机放入林落的视野之中,我知道打扰你看书很不礼貌,但是偷拍你更不礼貌。请你处置吧。
秋野感受到林落一闪而逝的发颤,看向她,她却是一脸淡然,噙着一丝微笑。
拍的很好啊,林落赞叹道,我很喜欢,谢谢,发给我吧。林落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管朱红色口红在餐巾纸上写下自己的邮箱,递给他,重复了一遍,谢谢。
这时秋野才注意到林落的嘴唇苍白的有点不正常。
他妥帖的收好,问了句,你身体不舒服吗?
林落摇头,没有答话。又是淡漠地盯着书看。
在秋野眼里,林落是个神秘的人,一直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秋野啊秋野,你没救了。秋野在心里耻笑自己没来由的心动。
林落重拾旧业,过着昼夜不分的生活。想起言徊的时候,心里闷得难过,就坐在白桦树公园抽烟、发呆、看书。她再没去过海边,而迷上了这个寂静的公园。往往大清早的容易遇上出门的秋野。他喜欢晨光熹微时分工作。
最近林落笔下的男主角不知不觉总会趋于言徊的性格,明明之前已经设定好了。林落出门的次数逐渐变多的时候,天气也逐渐转凉。林落的身子也越来越不好。
秋野难得闲下来,放弃了他宝贵的晨光,打算请林落吃一顿早饭。昨日里他在七角胡同吃到一碗令人感动的美味——馄饨。秋野说,有外祖母的味道。
他敲了敲林落的门,是我,秋野。
门内传来凳子摩擦地板的刺啦声,林落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了。
门打开,秋野绽放出自己昨天对着镜子练习了许久的完美笑容。却见林落向后倾斜,快要倒地,秋野收起只存在了半秒的笑容,伸手捉住林落的手腕。轻轻一拽,林落的身体就像纸片一般落在秋野面前。秋野担忧地喊林落的名字,掐她的人中。却没有唤醒,果断拨打120。
秋野焦灼地守在病房外。
林落,林落。他的脑海里满是她的名字。
时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自秋野身边走过,恍若隔了一个世纪。
医生告诉秋野,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你的夫人可能是癌症晚期。脑肿瘤。我建议你到市里的医院诊断一下,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
医生说的很直白。秋野想装傻听不懂专业名词的机会都没有。他礼貌地向医生道谢,谢谢。明天我就带她去市医院看看。
秋野没有纠正他口中的错误。在他们眼里,像秋野这样担忧的,大都是患者的爱人。
秋野,林落笑得明媚,仍掩不住面色的苍白和眼底的疲惫,帮我办出院手续。
好。
这个时候,他们像老朋友一样。
林落没有抗拒秋野的好意,被他带着到市医院检查。结果如出一辙。
言徊,我接受化疗了,林落对着空气说,你曾说的,这样的幸福不要才好,我真的没要。我不幸福啊。你都不来照顾我。
林落嘟囔着,对着空气抱怨。
秋野站在门外别过脸擦泪。他本是极其感性的人。
就算林落不是他爱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他也会义无反顾的留下来。
林落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的视力和听力逐日下降。
林落,你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林落重重地点头,毛绒帽上的小球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晃动。
还有是什么?你还听到了什么?秋野问道,好像周边真的有这些声音,现在为了检验林落的听力而认真的校对着。
还有……还有他的脚步声。他来了。林落眼里的温柔泛滥,眼前似乎出现了言徊摸着自己脑袋的画面,小声的抱怨着,又剪了头发,冬天出门还要戴帽子,多麻烦啊。随即咧开嘴得意地笑,落落,我乖不乖。
林落煞有其事地点头,我的言徊最乖了。
是旁若无人的爱意。
秋野从眼眶中坠下两滴泪珠,若无其事抿嘴微笑。
是夜,林落逝世。
秋野按照林落的遗愿,将她和言徊的骨灰混在一起。他坐上去西藏的火车,将他们的骨灰洒落在风中。
恰是晨光熹微。秋野最爱的时光。
最爱的时光里,秋野最爱的人,被风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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