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

　　宫门重重开启,冰冷的肃杀之气充盈每个人的心头。
　　舜宫最为恢宏雄丽的殿宇当属宸极宫，充分利用了骊龙坡高低起伏的格局，坐落于此坡最高处，如龙头般昂然威猛，俯瞰全城。此时早朝已过，经历之前那些哭天抢地的大臣，上官延竟又开始泰然自若地上朝。
　　上官延为人喜怒无常，性子极难捉摸,他向来厌烦常规例制，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一位的随性而为。
　　后宫妃嫔众多，他却不常临幸。那些高贵美丽却不幸的女人，或许对他而言不过是消遣时间的工具，看着他们在精心设计的舜宫里陪着自己慢慢老去，大概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吧。
　　其实上官延，我想，他骨子里应该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所以需要女性的环绕。但生性高傲怪僻，更喜欢在那群女人心中塑造一个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即的形象。
　　唯有面对我，在相互撕开对方伤口，透过这血淋淋的伤口，看到里面的骨血，看到一切隐藏的伪装，才得到片刻的狂欢般的解脱。
　　我之于他，永远是特殊的，正如他之于我。
　　民间多有传言当今圣上好色荒淫，这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了，所谓为萧美人而罢朝也不过是他人托词红颜祸水。
　　小时母妃偶尔会带我入宫，母妃与当今的太后曾经的潘淑妃是同胞姐妹，感情厚笃，阿黛即潘淑妃所生，淑妃无子，便过继了宫人之子的上官延，我入宫次数不多，很少看到上官延，只是有时听他从阿黛言语中稍稍带过，想来是个孤僻沉默的少年。那时的我与阿黛总会甩开身后的侍婢，热衷于潜入各个宫殿，偷偷躲在金漆彩屏后观看一幕幕声色泪下，百态迭生的戏，并对这样惊险的游戏乐此不疲。一日我与阿黛溜去僻远的宫殿，互相打赌追逐，我一时不慎撞入人怀，那人身量显然未足，被我一撞几乎摔倒，我惊愕抬头，却见是一容颜清俊的蓝衣少年，他也是一怔，阿黛急忙，对着兀自发怔的少年怒道：“七哥，你也太不小心了！”又看着另一人，道：“五哥也是，干嘛不看着点！”
　　这时才知另一人的存在，我转眼望去见一容貌绝美的红袍少年立于后侧，神色清冷，见我看来，仅片刻地对视后就淡淡移开视线，我从最先的惊艳中恍然回过神。七皇子上官昊此时才堪堪反应过来，扬眉驳道：“九妹，你们鬼一样突然冒出来倒吓我一大跳。”又觍然说道：“不过看在这位美丽的小姐面子上，我便不予追究了。”
　　“呸！”阿黛剜了少年一眼，道，“谁要你不予追究！”
　　上官昊没理阿黛，转向我作揖道：“小姐没伤着吧。都怨小生粗莽挡住小姐的宝路，害小姐受了惊。小生在此给小姐道声不是，望小姐原谅则个。”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他见我笑也嘻嘻跟着笑。
　　“喂！你们在这做什么？”阿黛在一边插口问。
　　上官昊双眼微闪，顺口说道：“不过来此图个清静。倒是你们，怎么来这这种地方？”
　　“只许你们来就不许我们来吗！”阿黛不服气顶嘴道。
　　上官昊还要继续说，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阻拦，“昊，该走了。”
　　话说完就径直转身扬长而去，竟是谁也没看一眼。
　　我迷惑望去，红袍飞扬，上面的云纹仿佛随风漾荡而开。心里一颤，我望着那个背影再次不自觉恍神。
　　上官昊急急叫到：“五哥，等等。”匆匆对我和阿黛说了声“我们后会有期”就一溜烟追上去。
　　残阳如血，枫叶绯绯，少年逐渐远去颀秀身影在日影下拖出一道浅淡的痕迹。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上官延，他十六岁，我九岁。而少年夺目妍艳的容颜，清冷如雪的姿态，殷红扬起的衣袍无一不给当时尚且年幼的我烙下深刻的印记。那让人心颤的美貌时时在我稚嫩的脑海里浮现，我不懂，不懂为什么想要再去见见那个好看极了的五皇子，我只能告诉自己美貌者众，但似他这般绝色却少见，我只是因为拳拳爱美之心。好不容易遇到后，我却要扬起高傲的头，不屑于主动开口说一句话，我想上官延再如何美貌也避免不了宫人之子的命运，不是吗？就连唯一可以依靠的淑妃也不去亲近，在这个弱肉强食，捧高踩低的舜宫里，唯有权力靠山才是永恒的道理，即使有圣上的宠爱也不牢固，而子嗣甚多的先皇，又如何会去注意这样好不出众的皇子。
　　但我隐隐期盼着，期盼着他来注意我，讨好我。我父王是太后最疼爱，皇上最宠信的鲁林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讨好我不是应该的吗？于是我从他眼前翩然走过，目不斜视，安然自若，却只感觉到平淡的视线有短暂的停留，如陌生人般毫不在意的眼神，我抿紧嘴，打算自此厌恶这个五皇子.可笑当时殷切心事，每当走过后心中暗恼的我从没留意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美好的梦总有破碎的一天，我这番欲盖弥彰的稚嫩情感，那种破碎带来的清晰世界，正如现在所看到的一般肮脏。
　　“公主。到了。”轿外声音轻声响起。我叹了口气，睁开双眼。
　　逐翠宫位于舜宫东部靠北面，是一所独立的建筑群，格局错落有致，门前的琉璃影壁上绘着松木花竹以及一些寓意吉祥的走兽飞鸟。里面有一个规模宏大的庭院，三座华贵主殿，此外许多大小的偏房。
　　据传逐翠宫最先是由虞朝第三位统治者成帝的孪生胞妹福熙公主所有，那位拥有难得一见美貌的皇室贵女，相传是终生未嫁，并与其胞兄有着牵扯不断的暧昧关系。
　　但关于那段宫廷秘辛，一则距今100余年，二来显然有身份高贵之人刻意销毁有关记录，所留给后人的只有零星碎语，根本无从探究。有人说公主英年早逝，也有人猜测公主终生孤老于此。
　　这是命中注定无可饶恕的诅咒，血液中那块腐烂的角落，带着上一代隐秘的罪孽在这群醉生梦死的人身体中缓缓扩散，腐蚀……

　　自从住入逐翠宫，我的日子却也没有鲜明的变化。只是偶尔到后宫走上一二遭，看几场暗涛汹涌的戏，或是坐在凤阕上，倚着栏杆望向远方芜杂的山色。
　　这日秋高气爽，天空澄明，我执着纨扇缓缓走向御花园。路上看到几个嫔妃向我恭敬的行礼，然而，我不会错过她们神色间的忌讳与猜疑，眉目间无法掩饰的哀怨惆怅。这些无辜的女子，无论是来自民间还是官宦家族，无不在忍受着深宫寂寥，玉漏沉沉，她们极力妆扮的身姿，虽说是尽态极妍，各有千秋，但始终无法打动那个孤高冷傲的帝皇。
　　上官延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走上一遭，偶尔也会临幸几个娇俏的妃子，但这后宫里大多的妃嫔却是连舜宫的主人的样貌也不甚明朗，只能从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天神般无上的容颜，少女怀春的岁月终将消逝，余下的只是一日日累积的哀愁怨愤。
　　我站在大壑湖旁，望着碧波万顷的湖面，蓦然听到身后清甜软糯的声音——“公主殿下。”
　　转头，看到新封的萧贵妃带着几个侍从悠然上前行礼。按理说这个女子如今位分与我相当，但却依然不骄不躁，谦逊温婉。
　　“贵妃，不必多礼。”我含笑虚扶一把，萧贵妃抬起头，那张莹润的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晕，显然日子过得不错。
　　我嘴角笑意更深，“如今将到中秋，后宫诸多事务都要劳烦贵妃协理，不想贵妃也有如此雅兴，前来游上一圈。”
　　萧贵妃微微一笑：“殿下说笑了，我是个没脚蟹，就算是忙也忙不出什么。只是最近陛下鲜少涉足后宫，只得自己出来解闷。”
　　我握着扇柄，轻轻摇着，淡笑道：“贵妃由陛下独排众议，亲自册封，若是要见陛下一面，又有何难。”
　　萧贵妃眉间染上些许的忧愁，我微讶，听她道：“陛下虽是宠幸我，但大多时候也只来坐一会儿，很少留宿。”
　　我心里越发吃惊，不是对上官延的做法，而是对这贵妃的说法，仅仅见过两次面，便对我这般坦诚，不懂得掩饰情绪，不懂得说话留三分。若是没有上官延的保护，这个纯善的女子，在后宫大概是活不了几天吧。
　　萧贵妃有些赧然，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低着头，手里揉弄金丝绶带。
　　我劝慰道：“贵妃切不可心生怨怼，你也知陛下高拱九重，日理万机，担负着天下百姓的安危，难免少有空闲。后宫女子众多，陛下怎能一一抚恤，贵妃既得陛下宠幸，该贞守操持，管理后宫，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萧贵妃听罢更是羞惭，频频点头道：“殿下说得极是。蒙陛下错爱，我也该振作起来，不该让陛下对我失望呢。”
　　我微笑，道：“贵妃如此乖巧听话，怪不得深得陛下隆宠。”
　　“殿下过奖了。”萧贵妃赧然，又道，“殿下真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哦？那贵妃想象中我是如何？”
　　萧贵妃满是天真笑意的眼望了望我，一对上我的视线又很快垂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笑道：“我第一眼见到殿下，就有些害怕，不敢接近殿下呢。但没想到殿下是这么亲切宽容，殿下又高贵又美丽，就像娘亲小时给我讲的莲花仙子。”话刚说完，我不禁笑了出来，眼前的女子愈加羞赧，脸红到脖子根。大概是从未对人说过这类似谄媚的话，尽管在她说来完全是出自赤城的赞美。
　　此刻，不知怎的，我突然联想到上官延与她在枕席间的情态，那时这个女子便这般欲拒还迎，羞涩楚楚吧。
　　如此纯粹，如此良善，但这一切，如果不是高超的伪装，那便是彻底的无知了。
　　而这种无知的状态，在这个舜宫的泥潭里，终将不可避免地刻上应有的印记——
　　我垂了垂眼睑，微笑道，“贵妃所说的莲花仙子，本宫也曾有过听闻。”
　　萧贵妃抬眼看我，显出一副不知世事的样子，我微微俯下身，在女子莹润如珠玉般的耳边轻笑道：
　　“本宫听闻，莲，长自淤泥。而世人只看到她纯洁无暇的表象，却不知底下才是她，最不可饶恕的肮脏罪孽。”
　　女子失声道，“殿下……”
　　可以清楚感到身侧柔软的身躯瞬间僵直。
　　我缓缓拉开距离，有些倦怠转过身，淡淡道：“本宫最近身体消乏，不能再外多待。若是萧贵妃想起我了，尽可前来相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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