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

　　15
　　莲生一早起床，便又想起了荷露冲泡的明前龙井。虽然还未到时日，但温砚那里也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了。她换上一件藕色荷叶袖的大摆长裙，穿过条条街道，终于看见了远处一间雅致的院子。推开门，两边的蔷薇花开得正好，比以前葳蕤了许多，她蹲下来，轻轻嗅了嗅，便听见了身后温砚温润如水的声音：莲生，你来了。

　　可不是？怕只有我如此喜欢这些蔷薇了吧。莲生缓缓站起来，看着温砚。他穿一件白色长袍，尾边和袖口有云纹滚边刺绣，精致素雅。她看了一会儿，语气笃定：刚才是在唱戏？

　　是啊。所以出来得晚了些。

　　在唱什么？

　　《南唐遗事》。

　　再唱一遍吧。我想听。说罢，莲生向屋内走去，坐在花梨木椅子上，笑得漂亮从容。

　　温砚亦微笑进屋。他打开两边的木格窗，风缓缓吹进来，感觉舒适。莲生望着他，他总是这般，做所有的事自然而然，却每每让人觉得体贴入微，倍觉自在舒适。不一会儿，她便听得温砚唱到：我本是诗班头，情魁首，只合与文朋墨友，联袂登楼，敲棋煮酒，雅集唱酬；只合与红衫翠袖，载月泛舟，拈花折柳，缱绻温柔。博一个胭脂狂客，名士风流。却为何生我宫闲，派我帝胄？怨父王，去得疾；骂兄长，死得骤。偏让我衣兖裳，冠冕旒，领兜鍪，统貔貅，施捭阖，展权谋。

　　看着白袍的温砚，就这么想起了李煜，生于七夕死于七夕的南唐后主。恍惚之中，她仿佛看见了重光愁眉深锁，衣带渐宽，在三十三宫阙之中把白玉栏杆拍遍。不自觉地，她也随着唱起来：直教玄武湖中波赤水，凤凰台下起荒丘。我生复何求？待最后一个音落下，风将木格窗吹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快要下雨了。温砚看向窗外的乌云，缓缓启口。

　　甚好。我也可以借机多留一会儿。莲生旋而一笑。

　　我给你泡壶茶，没有荷露，但这水也很是甘甜。温砚说罢走进房间。

　　莲生坐在窗边，看着远处天空慢慢聚集的乌云连成一片，并不是单纯的乌黑色，有些发灰。卷积的云形成一道狭长的乌带，颜色深浅分明，瞧着倒是壮观又肃穆。雨将至未至，风倒将树木花丛灌得满满的。莲生坐得久了，听着外面的风声，开始发呆，甚至温砚走进来她也没有听到。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竟连我的脚步声也未听到。温砚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茶杯冒着热气，里面的茶香不似往昔有些豆花的味道，味道很清淡，茶色清透。她问：这不是以往的明前龙井吧？

　　你以为是什么呢？温砚笑着反问道。

　　莲生看他的笑容，便又嗅了嗅，淡淡的茶香之中有些花果香气。她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味道香醇，颜色也比一般茶色鲜艳许多。她放下茶杯，笑得清淡，旋即说：我若猜得出来，你却拿什么赏我？

　　若猜得出，这茶叶悉数送你。温砚笑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知道，这些难不倒她，而这茶叶本来就是送她的。

　　昔日李纯客有词曰：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莲生说罢又掀开杯盖继续道：这茶色鲜艳，味道醇香，且带有幽幽花果香气，应该是洞庭碧螺春。我猜对没有？莲生望向温砚，笑得天真且漂亮。

　　这确实是前几日朋友送的洞庭碧螺春。罢，既然你猜到，便送你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莲生取过茶杯，轻轻旋转一周，眼神明亮灵动。聪明如她，又怎会不知道这是他故意送与她的？可有时候很多事情不需要点破，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缘分。

　　这时候雨淅沥落下，打在木格窗上，可他们都没有关窗的意思。能够在木格窗内看雨落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若在窗前种上一株芭蕉树，听细雨轻敲蕉叶，更是人生一桩美事。莲生想着，便随口说道：明年在院子种一株芭蕉树与一株梨树吧。论叶，蕉叶最为好看，翠绿似娟，华美大方，更何况蕉叶“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论花，梨花最为好看，素白胜雪，清新雅致，仙才卓荦，天资灵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木格窗上的声音也越来越急骤。莲生侧头说道：看来一时半会儿真回不去了。倒不如你把箫取来，我来说个小令吧。

　　温砚微笑起身，取过房间的箫问：想说哪篇？

　　元好问的《骤雨打新荷》吧。说罢，箫声便缓缓而出，与窗外雨声交织，幽静低沉。莲生的声音亦随箫声款款而来，有些湿淋淋的，低回柔美，婉转柔和，犹如一朵清溪之中的水莲花，又恰似一枝轻沾薄雪的白梅花。只听得她吟道：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老雁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雨一直在下。可惜今年，未听得雨打芭蕉。但愿明年，可在晴天以蕉叶为席，梨花为被。而雨天，听得一声声细雨敲芭蕉，吟一句：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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