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迟早要完

　　在震惊这种情绪贯穿身体为意识感知之前，瑞安已经本能地开始挣扎。

　　然而对方并没有控制她的行动，那个吻轻得像是蝶翼触碰到指尖转瞬即逝的动影，瑞安甚至连对方的呼吸都没有感受到，那对浅薄的嘴唇已经离开。

　　她要推开对方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但是这个意图还未得以实现，下一秒她突然就感觉身体一重，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凭依，身下支撑她的桌子碎裂开——在即将掉落下去之前一只手臂横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起来。

　　之前按得她无法动弹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探入她的手背死死揽住她，对于失重的茫然叫她下意识攀紧了对方的肩膀。

　　整个世界忽然就像是被拉灭了光一样，那种抹不开的黑雾般的物质侵蚀了整片视野，黄昏的天宇被血红色的光芒吞噬，云层中闪动着不祥的电闪雷鸣。随时都会是崩裂消溃般的可怖，瑞安被紧紧按在那个玫瑰香的怀抱中，愤怒并未成形就被好奇所取代，她努力抬起头想看看这个心灵图景到底是怎么了。

　　大概是在觉察到她动作的瞬间，紧贴着她脸的胸腔就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在笑？随即禁锢着她的手臂就放松了几分力量，叫她很容易就能挣出脑袋。

　　从对方的肩上看过去，望见一副可怖的毁灭之景。

　　仿佛满载了故事的书籍在岁月里猛然斑驳，书的世界就蓦地淡褪了所有鲜亮色彩，随着泛黄缱绻的纸页渐渐渗出焦灼的痕迹，这座庄园从底部漫出熊熊的烈焰。建筑物在火焰中坍圮，倒落的尸体变成一蓬蓬的黑烟，断壁残垣与脚下陷落的地面一起掉下去。

　　但是瑞安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害怕，因为这个世界的主人马上就敞开厚重的披风兜头裹住她，然后一手抱着她，一手提着那柄宽大的长剑，不知从哪借了力，猛然间从倒塌的阳台上跃出，躲开卷集而上的炽烈火蛇，即使最后摔落在地上借以卸力的时候，她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长剑插在废墟上，形成一个透明的防护罩，隔绝了滚滚升腾着扑来的热浪与碎裂迸射的砖块石柱。焦灼燃烧得噼里啪啦声响中，那一记穿刺入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瑞安被放到地上，她坐在那一动没动，直到腰侧的手臂被抽离了好一会儿，才扯开蒙住脑袋的披风探出双眼，然后一抬眸就看见那个双手攒着剑柄立在那的人正低头对着她笑。

　　瑞安很难准确描述此刻涌现在自己心脏中的所有情绪，但是因之而头晕目眩倒是真的——她知道凯诺帝国的首席哨兵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曾被戏称为“玫瑰骑士”的殿下有着与史诗歌谣那般被神明赐予的容颜，挺拔矫健的身姿比集合了力与美线条的雕塑还要更具美感，孤傲与高贵是她与生俱来的心性——但是没有人说过，她笑起来会好看到这地步啊！

　　她甚至觉得就凭这一眼，她能原谅对方之前对自己的冒犯。

　　“殿下……您的心灵世界要崩溃了。”不过显然比起美貌，更让瑞安关注的是环境。

　　“是的。”支撑着防护罩的哨兵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身后即将完全烧毁的庄园，那淡然冷漠的态度就像即将毁灭的并不是她的心灵世界，而是别人的。

　　因为见得太多，所以已经无所谓了吗？

　　瑞安觉得挺费解的。她这会儿才有空去思索这莫名其妙的一切。且不说为什么她又被拉进这里，永夜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实在叫人纳闷。那座庄园代表着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这个世界忽然之间就会被摧毁？与她伸出手去触碰对方有关系吗？

　　最重要的一点……瑞安歪着头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觉得这才是最叫人费解的存在。

　　“殿下，您究竟是以何种状态存在于此？”

　　暗金色头发的哨兵闻言微微挑眉，就算以一己之力抗拒着即将崩溃的世界对这个防护罩所容纳的事物一切的倾轧，仍然是游刃有余的轻松姿态，那对湖蓝色的眼瞳毫无波动，只有挑起的眉宇带着些微玩味，居高临下俯视她，在这种要紧关头还有闲心戏弄人：“你以为呢？”

　　瑞安抓着对方的披风，银灰色柔软的布料裹着身体极有安全感，她平静道：“我从没遇到这种永夜已至——永夜的主人却还维持着精神绝对独立的情况。”

　　换而言之，永夜一直是作用于黑暗哨兵的精神，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黑暗哨兵的身体被永夜攫取近乎崩溃，她的精神却潜藏在心灵世界一角仍保留绝对理智的情况。

　　“嗯，”漫不经心的口吻带着一丝轻佻随意，“所以呢？”

　　瑞安看着对方戴着手套的修长手指，下意识想起她褪下手套时那极具美感到优美无暇的十指……无处不美，就像是神最完美的造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是您的某一个记忆片段？这些心灵的图景是一个个记忆片段组成？您游走在这些图景中，是想寻找到什么吗？”她停顿了一下，还是控制不住问，“殿下，为何我会来到这里？”

　　所以她之前所见会是年幼的殿下。这必定是曾发生在她生命中的一幕真实场景，且有着重要的地位。永夜在心灵世界中将其重现，说明它必然会带着巨大的负面的影响，但是当年的殿下都对那些血流成河无动于衷，更何况是长成后的她……有什么作用？

　　那位殿下轻笑一声：“你闯入我的心灵，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吗？”

　　瑞安扯着披风的手一僵，忽然有种莫名的危险预感。

　　对方忽然放开按着剑柄的手，中断了向这方防护罩输送力量，浅薄的结界如同透明的蛋壳般很快就出现了龟裂的痕迹，火焰旋即压迫下来，将其烧得吱嘎吱嘎响，但她毫不在意——她只是弯下腰，揽住瑞安的后背一把就将她带了起来。

　　身体腾空而起，瑞安吓了一跳，本能地抓住对方的肩，还未稳定身形，重重的呼吸就压了下来。

　　这个吻比起方才来说就要凶狠太多了。

　　对方的神情动作仍是惯来的慢条斯理，就连贪婪地压迫着她的呼吸时，眼神依然淡然静谧，只有按在她腰上的手掌，不自觉加大的力量显示出被渐渐撕开的从容的假面。

　　亮出獠牙的人一切气机都紧锁着她，浑身上下所有细胞都在肆意发散着渴求的信号，就像一头饥饿的兽在啃啮着得之不易的猎物。

　　瑞安头皮发麻，悬殊的武力值差距叫她连挣扎都为难。她觉得透不过气，拼命地侧头想要躲开，然而强硬而蛮横的力量将她禁锢得动弹不能，只能低下头被迫承受另一个人的掠夺。何等霸道又不容反抗的力道，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会被嚼碎了一口一口吞进别人肚里。

　　在她即将窒息之前，交缠着的唇舌终于得以分开，瑞安猛地睁开眼，意识还未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挣脱出来，本能已经叫她一把摘下别在后腰上的手-枪——事实证明虽然被拉入别人的心灵世界，但她身上携带的事物显然与她的精神一起进入——然后她的手被轻而易举制住，对方扯动披风将她的手缠住，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好整以暇将武器又放回她的枪套里，然后在防护罩彻底碎裂之前，反身拿起自己的剑。

　　熊熊的烈火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扑面而来，她毫无惧色，抬手对着火舌径直一剑劈下。

　　瑞安很难想象铁器与火焰的碰撞会有如此声势，也不知道冷兵器竟然会有这样的威力——剑气劈开火海，地面出现深深的沟壑，甚至连虚空都被割裂，破开类似于黑洞般的空缺，刹那卷集而出的璀璨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完全丧失主动权的瑞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在明白自己与对方之间切实的差距时，就很安静地窝在对方怀抱里一动不动，安静得近乎乖巧地等待着。

　　这个世界对方熟悉，她陌生，对方能够娴熟地掌握每一步节奏，能轻易将她玩弄于鼓掌，就此而言，既然反抗已经变成笑谈，那她就得想办法保全自己。

　　而且她真的感受到火焰升腾而起的热浪带来的战栗，由此明白作用于精神的事物也会同等作用于身体——也就是说，她如果在别人的心灵世界里受到了伤害，那么这伤害也会同等反馈在她的身体上，她如果死在这里，那么现实里她的身体失却了操控的灵魂，一样会死去。

　　她需要卡洛琳殿下的保护！

　　瑞安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拉入这个永夜，但若非之前异兽阴差阳错在她与对方心灵之间建立起了联系，以至于她更容易受到对方强烈的精神波动影响而深陷其中，就是有着确实存在而她认知之外的某种原因——显然这个原因为白塔为卡洛琳殿下所知，但她不知道。

　　梅塔莉恩导师拒绝告诉她原因，她没法改变导师的想法，但她可以从另一个人口中套出话啊。从这个层面来说，被占点便宜她完全可以忍受，有仇她可以先记着，等出去之后再报……虽然她同样也在奇怪，为什么这位殿下对于自己存在这种莫名的渴求。

　　凯诺帝国的首席哨兵，埃布尔森大公的继承人——她的身份地位足以叫她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美人、强者、上位者，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瑞安不信她所遇到的那么多人没有合她心意的，就算是针对首席哨兵的高适配向导，偌大一个帝国也绝对不止一个！如果她并不喜欢那所谓的“未婚妻”，她也能找到另一些合自己心意的情人。

　　反观自己，一个普通人。瑞安有自知之明，她的容貌绝没有到叫一位哨兵忽视哨向之间本能的吸引力的缘故，那么对方为什么对她有这样特殊的态度？

　　至少不是所有意外闯入别人心灵的人，都能得到这样周密的保护。

　　那一剑劈碎了对于庄园的记忆，在心灵世界中撕裂出一个缺口，然后她们落入了一个新的碎片。

　　训练场上人声鼎沸，观众们欢呼着高喊着，嗓子都将喑哑的嘶声尖叫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罩着巨大防护罩的场中，两架制式人形机甲正在激烈地战斗。

　　瑞安条件反射转头看另一个人的神情，她抬眸专注地望着前方，显然也在讶异于周身的环境。周身全是人，她们站在人群中，就像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观众。

　　大概是因为目前很安全，所以殿下直接将她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观众席中所有人都站在下面，只有一些孩子得到宽容可以站在椅子上，虽然人群中弥漫着极度狂热的气氛，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第一时间关注到赛场信息，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公共场所的素质——瑞安得到这个待遇之后，比大读书人都要高出半个身子的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矮到需要站在椅子上的地步，然而事实上没有人关注到她们，她们本来就是不存在于这个记忆片段的事物。

　　瑞安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抖开斗篷给她裹得端端正正，满意地抓了抓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眼神中沉淀着深深的笑意，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散发着类似于“你要乖乖的”一般的信息。

　　然后她转身提起了剑，正对着前方严阵以待。

　　*

　　“这是怎么回事？！”乔看着昏迷的指挥官，头毛都快炸开了。

　　瑞安的警卫队们也吃了一惊，束手无策。西蒙用一种神奇的探究的眼神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家大人：“不应该啊……怎么回事……她是普通人啊！”

　　相较于奇怪一个普通人究竟是怎么陷入别人的意识海，更让在场人担忧的是她会不会遇到危险。

　　黑暗哨兵的永夜，连高位向导都要战战兢兢无限后怕的存在，而指挥官根本毫无经验！作为普通人，她的精神本来就极为单薄微弱，就算侥幸能在卡洛琳殿下的心灵世界成形，也应该极端脆弱……也就是说，她也许比一个向导更加危险！

　　乔立刻上前一步，在他还未探出精神力触手再度闯进某位殿下的心灵世界时，海伦伸手阻止了他。乔在这一停顿之后马上清醒，猛地转头看向逐渐睁眼的要塞顾问。

　　海登是被强行踢出的精神线路。

　　这种行为跟精神触手自爆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比起迷失或者是神游，这种痛还是能够忍受的。事实上海登对此颇有经验，所以他在被剥离且能使用精神力的那一瞬间，拼着反噬果断开启视野，窥探这个世界隐藏的本质——炸裂的精神力的确撕裂出些微真实——他在最后关头如有预料般猛地抬起头，望向一个方向，然后看到那个方向所有的高大乔木都齐齐往前倾俯下来，就如同弯下腰一般，露出了远方山上高耸而辉煌的建筑物。

　　“海登大人！”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大脑中传来的剧痛叫他伛偻下来，像是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躬腰驼背无法直起身体。大脑皮层犹如被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楚震慑得他浑身颤抖，这并不是精神体受伤导致的反应，而是因为他窥探到的事物使精神的主人非常不满，以至于引起剧烈的反噬。

　　他要到艰难控制住自己的战栗，让理智得以回归，再次运转的思维才能辨别方才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那是白塔！他所深陷的是白塔外的树林……所以为什么在一个帝国首席心中如此深刻的会是敌国的某个所在？

　　乔眼巴巴地看着他：“顾问，您见到了什么？”

　　海登用了很长时间，僵硬的思维才能组织起他能说的语言：“记忆片段，我没有看到永夜的图景，而是陷入了一个空无一人的记忆片段。”

　　其余人面面相觑之后，都把视线再次投向乔。

　　乔无力地张了张嘴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又沉默下来。他只能看到毁灭，或者说除了顾问海登之外的其他向导都只能看到永夜本身的精神构架……是他们不够格，只能停留在浅层次的探索中，还是说没有达到进入真正的潜意识的条件？

　　无论如何，这只能说明他的无能为力。

　　最后他只能问：“那大人……要怎么办？”

　　海登这才注意到伏在病床边失去意识的人，他看着众人的脸色，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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