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迟早要完

　　她每说一个词，都像一记惊雷在他的意识海中炸响。

　　那些雷鸣一声一声，连绵交织，错综复杂，最后纠缠成雷霆万钧，轰炸得他头晕目眩。

　　怎么不想！怎么不想？！

　　为什么向导就必须陷在辅助的位置上，成为助手，成为后缀？他的精神力明明能成为攻坚无往不利的刃器，为什么非得耗费在辅助哨兵作战、为哨兵疏导过载的信息素、安抚他们的精神这样无聊又毫无技术含量的事上？

　　为什么向导就必须屈居下位，处于被领导者被支配的地位？他明明有更远大的见识更宽阔的眼界！即使是强大如海登大人也只能安居顾问一职，摩里斯在海登大人精神力全开的领域里毫无反抗的余地，可为什么呼声最高的继位者还会是摩里斯？为什么要塞总长就不能是一个向导？！

　　他明明是高位向导，还有很大上升潜力的高位向导，强大促使了他能凭自己的喜好选择自己的哨兵，但为什么就不能选择不选择？他根本就不需要伴侣不需要累赘啊！

　　自由？怎么不想？他做梦都想！

　　乔有那么一瞬间呼吸急促，连眼神都有短暂的迷离，但他的意志力很快将那些发散游离的思绪硬生生抓了回来。他坐在旁边，回过神来的刹那，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绝对的戒备状态，面色不动，但看向瑞安的眼神满是忌惮。

　　瑞安简单粗暴问完那串问题之后，并没有过分关注乔的反应，或者说她对自己的煽动能力完全自信。她只是认真盯着屏幕中的打斗画面，看梅根的路数，一边观察一边等待。

　　乔冷静道：“您想做什么呢？”

　　对他能快速冷静下来先选择试探，而不是头脑发热瞬间缴械投降，瑞安早已有所预料。换句话说，要是眼前这位向导是蠢货，她也就不用精心准备接下去的话来试图说服他了。

　　“我们先来谈一个问题，”瑞安道，“梅根是真的强大。”

　　她的语气中都有些赞叹了：“能跟雷克斯打到这个地步的，确实不多——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分配到这里——毕竟，这样的实力作为一个战堡的领导人实在是有些屈才。”

　　指挥车上的屏幕从各个角度转放着外界的战斗。

　　乔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两个哨兵战斗时浩大的声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肆虐了，他对于环境敏感得多，那些压迫得空气都隐隐震动的浓缩信息素与压抑的精神力，正在蚕食着他自己的精神力场。

　　而另一块屏幕上，所有的向导都已经集结成队，离开战堡来到演武场。她们并未出手，只是站在战场边缘，默默地围观着。就算是有人受伤也未引动她们片分动容。

　　乔的目光在玛莎身上落了片刻，若有所思。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

　　视线收回来，又下意识看了眼雷克斯，看他的刀技，看他身体所蕴含的力量，甚至是梅根那些可以真实割伤血肉的气刃都没法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痕迹，然后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这才是无法理解的强大！”

　　瑞安轻笑：“雷克斯是‘明光’计划唯一的哨兵成功者。”

　　他的身体密度是正常哨兵的两倍，力量是平均值的十倍，体能一直在增长，并未到极限，他不但对常规病毒免疫，而且拥有对向导精神攻击的超强抗压力，甚至耐力也远超常人，能够长时间地保持战斗状态而不疲倦。

　　乔猛地一怔，有些难以置信：“人体试验？”

　　瑞安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来自研究所，你应该知道。”

　　由于哨兵与向导这种远超普通人——可以说或是超级人类一般的存在——蓝星上对于人体研究的科技点一直是歪的。他们总想在普通人身上复制哨向的强大，或是人为促进觉醒的出现提高哨向的比例，但他们又不能完全破解哨向的基因密码，所以大部分研究都陷入僵局。

　　研究所的科技点不能说全方位，也尽量没有侧重。因为普通人的研究员也在研究所中占据很大的分量，所以他们既孜孜不倦渴求解读哨向的存在，又努力发掘普通人身上的潜质，试图培养出普通人的“超级战士”。

　　目前来说研究成果不好言说，但是研究所旗下确实是有了由普通人构成的超级特种部队，几乎全是某项实验计划的产物……这并不一定是罪恶的。战争促进科技，当联邦需要足够的战士为它打赢与帝国的战争时，研究所的人体实验就是一种正确的事。

　　有一批普通人的研究成功了，但问题也来了，这个成功经验也无法复制到哨向身上。同样的配方，放到哨向身上就是失败的……就像持续近二十年的“神之子计划”只诞生了瑞安这个奇迹一样，近六个研究计划唯一的成功者只有“明光”的雷克斯。

　　——乔皱着眉，但没说什么。他并不赞同这种研究，但也知道很多创造成果必须要有临床试验作为基础。他倒并不是因为研究所拿人做实验而觉得异样，而是觉得连哨兵都参与人体试验，那么会有多少向导躺在手术台上就更难以想象。

　　瑞安平静道：“所以，能与雷克斯打成这样而只处于一线下风……事实上梅根这样强大的哨兵放在中央哨兵营中也不多见。”

　　乔还是没说什么。但他看着屏幕的目光慢慢转冷，就像看到了什么肮脏丑陋的东西。

　　“因为你，是吗，乔？”瑞安声音中带着叹息，“她犯了错，所以才被从要塞中调离——她用了用了错误的方式对待你，是吗？”

　　乔猛然间回过头，就像被冒犯一样，死死盯着她：“你知道什么！你能知道什么？！”

　　瑞安是想到被下放的阿尔文时才意识到九号战堡还能有什么功用的。就战堡原本的职能来说，第三战线上的九号战堡已经是远离战线的大后方了，对于渴望战斗渴望功勋与容易的哨兵来说，被下放到后方已经算是一个很大的惩罚了。

　　因为梅根的强大，所以要塞没法放弃她，但又因为她犯了错误，所以给予她惩罚。

　　瑞安想要得到乔，在借助已知信息窥探到背后的故事后，她甚至不用亮出自己真正的筹码，借用梅根来做突破口已经足够：“梅根深爱着你，却也憎恨着你。”

　　——“因为真正抛弃她的是你。拒绝结合的也是你。”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犀利的可怕的几乎洞彻人心的魔力：“在结合的关键时刻反悔，乔，这就是你遭受的反噬如此强烈的原因。也是你不得不接受调令跟随梅根来到九号战堡的原因。”

　　乔深深吸了口气，他很想继续保持镇定，但在这几句话面前，他的太阳穴鼓胀作疼，精神力混乱得一塌糊涂，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这个比魔女更可怕的普通人面前，他作为一个高位向导竟然没办法控制自己：“所以，为什么要妥协的必须是我？！”

　　轻蔑与厌恶在他的脸上蔓爬，这确实是他潜藏在内心最隐秘的想法：“被主导？被支配？被压制？这不就是结合的实质么！我只从属我自己，我只臣服我自己，结合会让我变成一个奴隶！”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瑞安：“‘选择是相互的’，这句话不就是个天大的谎言吗？什么时候给予过向导真正的选择权利？向导甚至没有真正的人权！否则我就可以不选择！当适配取代了爱情，占有欲控制了精神，结合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笑话？什么精神伴侣，只不过是□□绑定还不够，继续用精神绑定的方式全方位控制一个向导而已！”

　　瑞安认真听完，赞许地点了点头：“嗯，我赞同。在愚化教育把向导变成一群甘于奉献的白痴的大环境中，很少有向导跟你一样从这个角度解读问题。”

　　乔猛地一愣。

　　“我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我信奉爱情，而不是适配。”瑞安平静道，“因为我站在局外，所以我能更客观地看待哨兵跟向导。”

　　她轻轻地说：“你要知道，研究所内部甚至爆发过‘战争’，一批适龄向导集体拒绝精神绑定的结合，为争取自我独立的选择权，她们拉着横幅举着牌子游-行抗议，沿途所有试图阻止她们的哨兵都被精神控制，成为开路的先锋跟肉盾，不止是向导，一路上还有源源不断的认为她们是对的普通人与向导加入她们的队伍，最后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白塔，声势震动了所有的研究所高层——这一事件就直接性促使了‘向导素’与‘平衡药剂’的诞生。前者能让信息过载的哨兵自控，使向导并非必不可缺；后者能让向导的精神更趋向于稳定，使其意志力稳固精神屏障加厚，减少神游现象的出现。”

　　“因为某种考虑，向导素已经大规模投入试验，而平衡药剂暂时无法量产……”她停顿了一下，“但至少在研究所，向导拥有选择的权利，也拥有不选择的权利。”

　　乔闻言后沉默了好久，眼瞳中闪过一抹水光，就像是幻觉一样，下一秒呈现出来的仍旧是漠然到极致的平静：“哦，只有研究所。”

　　整个联邦的研究单位无数，但只有一个能被以“研究所”简称。不是因为它是最顶上最核心最关键的那个——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而是由于它的全称有些叫人难以启齿。

　　“人类未来与永恒科技发展进步研究所”……它最初真的只有一块门牌一个小房子，后来发展成如今这样庞大的规模、举足轻重的地位实在是创办者都难以想象的。大概是由于发展过于快速，这名字一直都没改，它也已经到了不用去计较名字的地步，因为就算是“研究所”这这么一个小小的单位名词，也已足够让所有人敬仰崇拜。

　　瑞安扬了扬眉：“研究所给予向导发声的权利，也给予宽容与包容。只要你的存在能给人类带来未来，带来发展突破，你就能得到认可，你就能得到你想得到而研究所能给予的！它不介意庇佑一位向导——前提是这位向导要站到顶上让它可以看见。”

　　“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所有的权利都得靠自己争取，”乔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灵魂中喟叹而出声音，“我知道，也能接受！可是，就不能是全联邦吗？为什么这个规则不能适用于全联邦！！”

　　“……所以，这正是我们及更多人在为之努力的目标。”

　　瑞安知道他在愤愤不平的是什么，知道他积郁在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知道他为什么不惜拼着反噬也要拒绝的命运是什么——而这正是研究所无数先辈痛苦过挣扎过拼命过甚至至今仍在为之不懈努力的事物。

　　向导的精神力实在太发达，开阔的脑域让很多向导太容易触及到智者的边缘。所以就算不断用奉献与牺牲思想给向导洗脑，也总会跃出一些足够清醒理智的存在。正是因为看得太透了，所以才绝望。

　　可是造成向导悲剧的根源是什么呢？

　　是人口的失衡，是向导对于哨兵的重要性，是向导身居弱势。

　　给予向导一切的特权都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奉献自我，对向导的一切优待都是为了让他们接受这不公平的社会。

　　如何才能改变这一切？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人口比例趋向于平衡。

　　研究所一直以来也在侧重研究提高向导的出生率，但局限于普通人与普通人的后代出现觉醒的可能实在太小，而研究所至今没法破解向导与哨兵的觉醒基因——这种基因的区别甚至要到觉醒前夕才会出现明显改变，也就为研究造成了种种无法攻克的难关。

　　瑞安眸光微微一闪，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其实，有人剑走偏锋，走出了另一条道路。

　　白塔内部已经有技术，可以击溃未觉醒向导脑内的精神核心，让向导无法觉醒……因为此举过于反人类，所以是一经实验成功就马上被封存并销毁相关资料的禁术。向导实验成功，那么哨兵实验也就有了借鉴，如果哨兵与向导都不存在，所有人都是普通人，那么人口不就趋向于平衡了吗？

　　这就像潘罗拉盒子放出的恶魔，所有人都知道盒底还留着希望，但更大的可能是还未看到希望出现，就已经被贪婪、瘟疫、灾祸等一切所击溃。

　　更重要的是，联邦离不开哨兵。联邦与帝国的战争从未真正停止过，在存亡的危机前，人类的发展与进步就不得不排在后面了。

　　当然，对已觉醒向导也不是没有研究项目。只是目前为止所有的实验都是失败的。失败的实验会对向导的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或者将其变成白痴、植物人，或者催化失控让其变成疯子。就算是研究所不缺自愿者做人体实验——了解到这些项目意义与实质之后，有太多的向导愿意奉献自我了，甚至包括很多向导研究员，她们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着悲剧结局而去，只是为那一个或许无法企及的渺茫的目标。但毕竟向导是稀缺资源，就算向导愿意，研究所不敢置她们的安危于不顾。

　　瑞安轻轻道：“我的上位必定会扰乱荒野固定的秩序，这可以是一次过渡，也可以是一次变革——我不在乎流血，联邦也不在乎，乔，你懂吗？”

　　魔鬼的声音正在往自己耳朵里钻，但乔控制不住倾听——甚至要艰难忍住才不俯下身把这当圣谕一般聆听：“我是普通人，当我拥有制定秩序的权利时，我不会介意给哨兵与向导平等的地位与机会。你要知道，我背后是研究所。”

　　那些字眼在大脑里旋转，鼓动得耳膜都在震颤，乔许久才从头晕目眩中走出来，他低声喃喃道：“阿尔文大人就是这么被您说服的吗？”

　　稳了。瑞安终于微笑道：“各取所需而已。”

　　向导定定地看着她。

　　瑞安语气轻松：“那么，你知道该什么做了吗？”

　　乔抬头看了眼屏幕中的梅根，轻嗤一声。干脆利落起身打开门，走出装甲指挥车。

　　演武场边上所有的向导都在瞬间把视线挪到他身上。甚至战斗中的哨兵也有短暂的停顿。

　　演武场中已经一片混乱。在场的战堡战士与驻军陷入混战。梅根拒绝了驻军离开，又看够了雷克斯不爽，她要出手没人拦得住，莱瑟姆自然跟随他的长官，他们的属下当然不会任由统领孤军奋战——阿尔文自己倒是没动手，但既然站在瑞安的战线上，他当然要下令让驻军参战。

　　一直守在指挥车边上未动的肖恩与海伦看着乔走出来，注视他往前迈出一步，然后平地起风——强大的精神力在眨眼间发散开去，如盘旋的黑翼大鸟般张开翅膀，笼罩住演武场。

　　下一秒，无数道或强或弱的精神力交织成网——这些网密密层层地重叠在一起，补足并加厚了乔精神屏障中的空缺，化作一张天罗地网沉压压落下来——除了在场的普通人之外，所有哨兵都感觉到一股锐利的霸道的难以被阻拦的精神力刺穿了自己的脑海，试图掌控自己的意识。

　　瑞安平静而了然地注视着屏幕。

　　向导的内部是个极端团结的群体。无论是结合还是未结合。但就像未结合向导对于高位同伴无条件的听从一样，已结合向导会更在意自己的伴侣，但她们在无冲突的情况下并不会拒绝高位的统领。

　　瑞安很清楚，收服一个乔——等同于收服了一个九号战堡的整个向导队伍。

　　“乔——！！！”梅根的声音响彻整个演武场，被背叛的强烈愤怒让她几乎丧失理智，“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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