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浴孽

　　等过了第三日，文觉还没有出现，允禵已经心知不好，其实再此之前，他已有所怀疑，毕竟如果这里只是个幻境，那这幻境也未免做得太过逼真，但此处若不是幻境，难道自己真的重新回到康熙年间？这也太过骇人听闻，并且若果真如此，他要不想再半生凄凉，从现在起便得徐徐图之。

　　刘玉的声音打断了允禵深思：“回主子，十三爷来看您了。”

　　这几日，除了胤禛这个胞兄，三所便再无他人登门，宫里人如今都避着三所，这其中固然有胤禛下令三所闭门思过，不见外客的缘故，但说到底还是宫中人情冷暖，锦上添花无数，雪中送炭全无。

　　允禵没想到，胤祥居然敢此时登门，他很记得康熙四十七年夏，出巡途中，二哥太子胤礽因帐殿夜警被废，十三哥胤祥当日入值，亦受牵连，虽然最终查明，十三哥与二哥所为无关，但仍旧受尽皇父玄烨白眼。宫里人皆知，十三阿哥胤祥彻底失宠。他刚因顶撞皇父而被罚杖责三十大板。十三哥这时来看他,只怕会令十三哥在宫中的处境更加艰辛。

　　硬撑着起身，出都外屋的允禵，当见到由门帘后走出的胤祥，眼眶便不觉红了，对允禵来说，这是他们兄弟时隔二十多年后的见面，将从前那个干练的怡亲王，与眼前这个尚显稚嫩的十三阿哥胤祥重叠在一起，就是这位兄长，在他最颓唐时拉了他一把，他允禵从不曾忘记过这份恩惠。

　　允禵百感交集，声音都哽咽了喊道：“十三哥。”

　　胤祥没想到，一进门就见到从小一同长大的弟弟，哭着喊自己，先是一惊，继而想起弟弟之前因顶撞皇父，那么大的人还被打屁股的事，以为允禵是好面子，孩子脾气，委屈得哭了，不觉感到有些好笑，又怕笑出来伤及允禵自尊，勉强忍着笑意安慰允禵：“不过是挨阿玛的几板子，不算丢人，别哭。”

　　允禵这才发现自己竟激动得哭了出来，连忙转头用衣袖擦干眼泪，吸了下鼻子，这才给胤祥让了座，两兄弟分别坐下，胤祥望了眼允禵屁股下面垫着的软垫关心问：“伤口可有好些？这样坐着可还痛？要还痛，你别顾及十三哥，上炕来趴着就好。”

　　“不，不，我都做了好几日王八了，我不趴，再也不趴了！”允禵连忙摆手道。

　　听见允禵竟然把自个比作王八，再想到允禵趴在床上的样子，还真是活脱脱个王八样，胤祥终于忍不住给笑了出来。

　　允禵见胤祥这样笑话自己，倒有些不乐意了，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怕连累到胤祥说：“十三哥，你怎毫不顾忌就来了。我先前顶撞阿玛，现在还在闭门思过，你来看我，其他人又不知会如何抹黑你。”

　　胤祥脸色一凛：“我是你亲兄，你病了，我来看你，天经地义，谁要爱说道，谁说道去，咱们管不了，也犯不着去管。”

　　“可是终究于十三哥你有碍。”允禵沉声道。

　　收到允禵这份关心，胤祥很是快慰，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这弟弟，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能好好地与允禵说上话，想起先前四哥对他说，十四弟有些变了，他开始还有些不信，如今见了才知果然是不同了，但与其说是变了，不如说是曾经的那个率性直爽的十四弟回来了。这几年，随着十四弟长大，在面对他和四哥时，总会阴阳怪气，甚至误解他们的做法。想来怕是如四哥所说，皇父的一顿‘竹笋抄肉’把十四弟给教懂事了。

　　“十三哥，你怎笑得那么乐，可是遇上了值得庆贺之事？”允禵不解问道，记忆中这康熙四十七年中，十三哥身边并未没发生喜事啊？虽然已将近二十多年不见，但允禵记得胤祥虽说不像胤禛般不苟言笑，但也不是个能轻易乐乎的人，这是得遇上多大的喜事，才能叫十三哥高兴成这个样子！

　　“对，的确是喜事，还是桩值得好好庆贺的大喜事。”胤祥注视着允禵道。

　　允禵还想追问，胤祥却不给他机会，甚至收起方才的笑意，正色道：“你可知，与你一同受罚的九哥，从昨日起，长跪在乾清宫石台下，至今已跪了一日一夜，以求皇父原谅，而八哥的生母良妃，则在得知八哥所为后，长跪在本宫的小佛堂中，据说是自觉没有教好八哥，愧对皇父。”

　　先前允禵与胤禛都警告过三所里的奴才，这些事没有人敢被说到允禵面前。但允禵还是知道的，允禵记得前世时，四哥似乎因事几日没有进宫，他又不愿与十三哥商量，自个捣鼓了大半天后，觉得既然九哥胤禟与八哥生母良妃都这样做了，自己若毫无表示，倒显得好像只有他不知悔改似的，便也去了乾清宫与九哥一同领跪。现在想来，那时他们所为，哪里是悔改，根本是联成一线逼迫皇父，放过他们。

　　“十四弟对此事有何看法？”胤祥慎重问道。

　　允禵早不是当年那个刚长大的孩子，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不想成为皇父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还是静观其变为上，所以道：“我既是闭门思过，没有皇父的旨意，自然不能出门，而九哥等人所为，我是弟弟，不好置喙。”

　　胤祥一听乐了，心中的顾虑也全然放下，他是没想到允禵这会开窍开得如此彻底，想法竟与四哥胤禛不谋而合，胤祥激赏道：“十四弟如此想便好。四哥让我带话，让你稍安勿躁，暂且再忍几日，他绝不会让你白吃这亏的。”言下之意，四哥胤禛对眼前的局面，已有成算，只是时机未到，作为他的胞弟，允禵此时绝不能再出岔子，给他添堵。

　　“我知道了，我绝不再卤莽行事，请两位哥哥放心。”

　　允禵保证过，再问：“四哥是不是怕我不懂事，才让你十三哥你冒险走这趟？”允禵此时心中，全是道不明的酸楚，想来四哥此时不能进宫，怕是被人故意绊住，那些人想从他这里下手，阻挠四哥。四哥怕他鲁莽，又怕令其他人来传话，镇不住他，权衡之下，竟让十三哥胤祥冒险走这趟。以前他总怨四哥太过绝情，如今看来但凡有一线希望，四哥都没有放弃过他。

　　坐在胤祥对面的允禵，说完话整个人都焉了，胤祥见他这样好生不忍：“你别胡思乱想，现在那里还有人想到要告我胤祥的状，他们一门子的心思早全用在皇父身上了。”

　　“皇父岂是我等兄弟能揣摩得清的人，想来皇父冲龄登基，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他藏在心底的事，谁又敢说真的看清了。”允禵顺口答道。只是这一答，倒叫胤祥再一次吃了一惊。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不过双十的弟弟，竟有如此见地。

　　虽然很想留下细细嘱托允禵应注意之事，但事实上却容不得胤祥久留，不过简单说过，胤祥亦要起身告辞。为免引人注目，允禵只送到屋外，夕阳下，年少的胤祥，动作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恣意，才分别允禵就觉得有些不舍喊道：“十三哥。”

　　原本已经转身离去的胤祥，听到允禵喊自己，转身看着允禵失笑道：“傻弟弟，你哥我就住在隔壁。等往后，你不再闭门思过，我们兄弟有的是时候秉烛夜谈。”

　　“好，到时候我们要不醉无归！”允禵豪气地应道。

　　有了允禵的保证，胤禛和胤祥以为这次不会再出漏子，允禵更是打定主意，关门避祸，远离是非，三兄弟虽未合谋，却殊路同归，就想躲过近在眼前的这场大风波，他们满打满算，看似算无遗漏，却还是少算了一个人。

　　胤祥来过的第二日，允禵正在看书，就见刘玉满脸喜色，进来先打了个千：“奴才给主子道喜了。”

　　允禵愣了下，反问他：“这喜从何来？”

　　“乾清宫太监魏珠刚才来到，劈头就朝奴才道喜，奴才哪有什么喜，当然是主子您大喜。”刘玉说着，又传女孩来为允禵更衣。

　　允禵听了这一番话，非但不喜，反倒眉头紧皱，刘玉见他这样，也不敢再乱嚷嚷，默默一旁伺候。

　　“传皇上口谕，着皇十四子胤祯乾清宫东暖阁午后晋见。”魏珠是个体形圆润，肤色较其他太监白皙的年轻太监。传完旨，魏珠向允禵道了声喜便走了，并不像惯常传旨的老太监那样，等着主人家给赏银。

　　三所上下因这道旨意喜气洋洋，就差没放鞭炮庆贺。在外人眼里，九阿哥胤禟在乾清宫外跪了两天两夜，未能见皇帝一面，良妃跪在小佛堂中几个日夜，也不见皇帝过问半句，反倒是他们主子，不过仅仅做了个样子，说是闭门思过，其实只是关起门来不见客而已。如今却得皇帝随询，甚至传见，其中恩宠可见一斑。

　　只有允禵听完旨意后，不觉心寒，他允禵怎会猜不出皇父玄烨的用意，这不是恩宠，皇父这是要推他出去，放在火堆上烤，就像当年对付索额图与明珠那样，抬举一个，不过是为了贬低另一个，好让他们斗个半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现在皇父把他推了出来，只怕此事终难善了。他以为凭着从前的记忆，他能置身事外，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前面是荆棘，还是坦途，还需他去一试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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