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浴孽

　　民间有瑞雪兆丰年之说，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早，一直被视为吉兆。下雪的天气，一向少人外出，就连平常热闹无比的琉璃厂大街，也少了人行走。

　　刘壬带着徒弟王广陵，安步当车，由大街拐进条小巷，有街上凑巧经过的人，见到刘壬两人大摇大摆走进那条巷子，无不摇头可怜刘壬两人，想着又不知是从哪来的两个愣头青。

　　最近琉璃厂大街上的人都在传说，说聚宝堂里的人死得冤，做了鬼，也不肯离开，一直盘踞在聚宝堂里，临近挨着聚宝堂几个商铺，曾经凑过钱请人来超度这些亡灵，可谁知亡灵还没被度走，那些被请来的和尚、道士就已经被吓跑，这样来去几次过后，知道的人提起聚宝堂无不色变。

　　显然刘壬师徒并不知道这谣言，不过即便知道，估计刘壬也不会放在心上。聚宝堂的后门，不用刘壬去敲，便由里悄然打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站在门槛里朝刘壬福了福。如果这时有能认出这女子的人在，估计会吓一大跳。因为这女子分明就是，先前被卷进聚宝堂刺杀一案中词妓。不知案情的人会以为她死了，知道案情的人也会以为她早已充军尚阳堡。谁都不会想到，她竟会好好地留在京中，还住进了聚宝堂，洗尽铅华的聂三娘，与从前看起来很是不同。

　　刘壬扫了眼聂三娘问：“李炎呢？”

　　由屋里走出的李炎，这时已经迎了上来：“师叔，您老人家来了。”李炎说着上前，要去接王广陵背着的箱，王广陵哪敢把重活推给李炎，刚要推脱，就听到自己师父刘壬哼了声说：“让他背，咱们可是来给他擦屁股的，无需与他客气。”

　　李炎知道刘壬就是这性格，立马低眉服小道：“是，是，师叔教训得是。”接过王广陵背着的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

　　边往里走，李炎边用商量的语气问：“眼看就要到隆冬，十四爷的底子虽好，但最近实在损耗太甚，师侄琢磨着，师门的固元丹，能固元养气，不知师叔此次游历，可有带在身。”

　　刘壬听了，顿时唾弃道：“这固元丹每十年才能配出七七四十九颗，油尽灯枯的人服下也能延命半年，你以为它是糖豆豆，爱给谁就给谁？再说了，这十四爷不就是自个作吗，你说谁会像他这般，说吃一颗药丸下床会晕，便灌下一整瓶药丸，若世间上的病人，人人如他，那我们这些大夫还不活活给折腾死！”

　　“刘先生说得有理，在下受教了。”身上随便搭着件貂裘的胤祯，挨着门沿浅笑道。

　　这几日来，李炎是怕极了胤祯的笑容。因为每每见到他笑，李炎就会想起当日，胤祯在日精门前，吐血倒下的情景。当时连已经睡下的皇帝也被惊动了。要不是后来胤祯醒来得快，为他开脱，李炎觉得自己真是小命休矣。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给下床了。不是说好的，您好好歇着，我去接师叔吗？”李炎快步上前，扶住胤祯。李炎自问，就是对着自家儿女，也没有如今对胤祯的一半用心。

　　胤祯冰冷的指尖拍了拍李炎安抚道：“我又不是纸糊的，李炎你不要矫枉过正。”

　　“爷，您不是纸糊的。可我老李是，我老李身家性命可全系您一人身上了。”

　　原本还跟着兴致勃勃地看戏的刘壬，听了李炎这话，当下神色大变问：“十四爷，你到底是谁”

　　李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当下噤声。

　　胤祯转身，望着刘壬，并未答话。

　　刘壬一直知道李炎在太医院供奉，李炎带胤禛兄弟来时，刘壬以为胤禛兄弟不过就是京中官宦人家子弟，因为李炎明知他的禁忌，他怎么也没想到李炎竟会如此大胆。

　　“李炎你说！他到底何人？！”刘壬指着胤祯，瞪住李炎道。

　　李炎犹豫地先望向胤祯，然后看着刘壬不敢说话。

　　“三娘，你且退下。”胤祯对跟在最后的聂三娘道。

　　聂三娘面带惊恐，退出去后，反手将房门带上。聂三娘退出廊下就见到，两边各闪出个侍卫，只是等了等未听到屋中胤祯号令，便又退回暗处。聂三娘想起先前种种，花容失色，转身朝外跑去，不过几步便撞进一人怀里。

　　“哥，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聂三娘哽咽问道。

　　魏珠低头，摸着聂三娘发梢，怜惜道：“爷的身份，你不必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我先前就说让你走，你不愿。于十四爷而言，你是连接近他的资格都没有，他能把你留在身边伺候，已是天大的恩典，其他更多的，你便不要痴心妄想。”

　　聂三娘回想起，当初在大牢里，一片绝望中，是主子解救了自己，从那一刻起，聂三娘对这个男人就充满憧憬，亦再也不愿离开他左右，即使只能远远看主子一眼，聂三娘也觉得甘愿。靠在胞兄怀里哭泣的聂三娘，就是这样做出了日后影响她一生的决定。

　　屋里的刘壬，显然不会像聂三娘这般容易打发。面对开始发难的刘壬，胤祯扶着李炎的手，叹了口气坐到身后炕上：“别怪李炎，他不过是医者父母心，不忍见我年少殒命。我的身份，刘先生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刘壬还抱有一丝幻想，自欺欺人道：“你到底是哪家公子？”

　　胤祯眼神里带着丝怜悯：“刘先生应该知道，李炎官封正七品，乃是太医院大方脉御医，治不好大臣家的子弟，不会要他的命，说得过分些，他就是在哪个承袭的和硕亲王府里出错，也不见得会要他的命。只有在宫里，惟有让皇帝遭受丧子之痛，才会令他不得不以命相抵。”

　　“我杀了你这满洲鞑子！”刘壬满眼布满血丝，冲上双手掐住胤祯脖子。

　　李炎、王广陵吓得忙上前去拉，被掐住的胤祯却没有挣扎，只继续怜悯地望着刘壬：“我一条命……又能……抵你……多少血债。”

　　这话更为激怒刘壬，在旁拉不开刘壬的李炎苦口婆心劝道：“师叔，当今天子，子嗣丰荫，即便今日给你杀了十四爷，也撼动不了宗室半分，不过是让朝廷有借口，治我们的罪，株连诸多无辜的师门弟子罢了，师叔三思！”

　　“血债血偿，杀一个算一个！”刘壬发狠道。

　　“你……今日……若不杀我，他日……我以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偿你……百万南人血债。”

　　其实刘壬刚才只是急怒攻心，李炎所说他又何尝不知，此时再听胤祯这一说，手里的力道便也小了，再给李炎、王广陵用力一拉，便将他拉离胤祯，胤祯整个人倒在炕上狂咳。

　　“你这算什么交换条件。现在这个天下都是你们家的，难道你们就不想国泰民安！”被拉开的刘壬愤怒道。

　　倒在炕上的胤祯转头，对刘壬气息恹恹：“可这已经是我今生，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见到刘壬仍是不信的神情，胤祯一咬牙将藏在最深秘密说出来道：“我胤祯自问恩怨分明，我欠了一个人的债，必须还他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天下。等我还完债，若你还觉不够，到那时大可来取我性命，只是我的家人，却是不许你动的，要不我必叫你后悔，为何投生为人。”

　　刘壬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刚才胤祯引颈受戮的样子，整个人脆弱得似乎一碰即碎；可当胤祯冷酷地说要还天下个海晏河清时，刘壬能由胤祯眼神里看出，眼前这个人决非是说说而已；再到威胁他时，表现出的杀戮决断，这人真是久居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小皇子吗？

　　“还是你也怕我这老鬼，是不知从哪来的，只是占了这身子的便宜？”胤祯喘息着撑起身道。

　　“不，你满身佛光。与其说你是鬼，不如说你是半仙，你先前三魂欲散，要不是这身佛光护着，你早魂飞魄散了。”这也是刘壬一开始愿以秘行针法施救的根本原因。因为他知道，无论胤祯是何人，能拥有这样一身清正之气，决不会是奸邪之徒。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胤祯竟是当朝皇子。

　　“那刘先生还有何顾虑，我们所作交换，于你百利而无一害。”胤祯问。

　　刘壬突然醒悟过来，其实今日一切皆在胤祯计算之中，所以他才处处落于下成，不过胤祯显然也是有求于他，才会设下此局，向他坦诚身份。黎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想来也是他们祖辈世代所求，诚如胤祯所说，这个交换，他并不吃亏。

　　“好，那老夫就等着看，你日后如何兑现自己的诺言。”刘壬答应道。

　　胤祯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头大石，有了刘壬这个被喻为华佗再世的神医，以及他身后的师门，今世十三哥应该有救了。

　　李炎这边还在震惊胤祯刚才所说，刘壬已经和胤祯握手言和，笑语晏晏，刘壬甚至示好地命徒弟王广陵伺候胤祯脱衣，以便他下针治病。

　　“师侄，长针。”刘壬没回头，往后伸手道。可刘壬等了等，就是没等到李炎递出的长针，另一边帮忙的王广陵忙提醒李炎道：“师兄，师兄！师父喊你呢。”

　　“啊？”李炎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醒过来。

　　刘壬见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叫十四爷见笑了，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刘先生太过谦，李御医宅心仁厚，在太医院必能一展所长。”趴着的胤祯安慰道。

　　“哦，那具体是怎么个一展所长？”刘壬手起针落，认穴奇准。

　　对刘壬这样打蛇顺棍上，胤祯只是笑笑，并未计较，将那原本就是准备给李炎的恩典，提前告诉李炎道：“李炎，李院判可听得习惯？”

　　太医院里最高的官员，是特简管理院事的满大臣，其下是院使，然后到左右院判，先前因为十八阿哥病逝，太医院的院使被摘了顶戴，如今太医院实职就以左右院判最高，胤祯把李炎捧上院判之位，可谓实惠，刘壬自觉还算满意，朝李炎望了眼，见李炎还傻愣着，当即踹了李炎脚。

　　李炎这才醒悟过来，跪下道：“谢，十四爷栽培。”

　　“起来。这位置是四哥替你求的，也是皇父给你恩典，你不必记着我。”胤祯淡笑道。

　　“是，但奴才还是得谢十四爷知遇之恩。”李炎拐了弯谢道。

　　“咱们不谈这些虚的。刘先生，我近日怕是就会被召回宫，回宫后下针一事，可否由李炎代替。”胤祯这次出宫治病，名义上是客居在四哥的贝勒府中，私下则隐居在此地，以便刘壬前来下针治病，但胤祯不可能长居宫外。

　　李炎想起最近在宫里听到的传闻，直郡王胤禔诅咒废太子胤礽一案，诸王大臣已议出结果，直郡王胤禔被革爵圈禁。而几日前，皇帝病情稍加好转后，在乾清宫召见了先前获罪的八阿哥胤禩。现在宫里人人都在传言，皇帝下一个要见的会是废太子，废太子胤礽有望复立最近朝廷风云变色，胤祯的确也到了必须得回宫的时刻。

　　“小针可由师侄来下，但每月一次的大针，十四爷你必须得想办法出宫，由老夫主针。”刘壬衡量过后道。

　　“行。”胤祯爽快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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