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离花满尘

　　一开始，林晞晴见招拆招，尚能与赫连驰平分秋色，可到后来，赫连驰刀势猛烈依旧，而她渐渐体力不支，剑法的漏洞越来越多。突然间，赫连驰手腕一转，刀锋在剑身上连点四下，绯剑脱手飞出，而刀势未减，瞬间已贴在了林晞晴颈边。

　　刀锋寒凛，即使仍有几寸距离，林晞晴仍觉得颈侧皮肤一阵冰冷。

　　“快拿开它，太危险了！”林晞晴斜眼看向刀锋，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胜负已分，赫连驰没说什么，将刀移开林晞晴颈边。

　　林晞晴拾了剑，坐到一旁草地上休息，赫连驰亦收刀还鞘。她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道：“你的刀，是赫连家代代相传的刀吗？看上去，似乎一直在发散冷气。”

　　“是。”赫连驰向腰侧的刀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把刀，名为独天神刀，据说，是千年冰山中的寒铁所制，因此历经几世，冰寒不散。”

　　“……”林晞晴撇撇嘴，“别的不说，独天神刀这个名字，实在太夸张了。我这把剑，据说也传了几世，它就叫做‘绯’而已。”

　　赫连驰淡淡道：“刀的名字，我做不得主。”

　　“听上去倒颇具气势。嗯，神刀……”林晞晴想了想，又笑问道，“你们家族几代，都是用‘神刀’作为名号的吧？”

　　“是。”

　　林晞晴看着赫连驰，忽然觉得他眉间似染了些许孤独。没记错的话，赫连家应该只剩他一人了。她忍不住问：“如果，你不介意，能同我说说你的事情吗？”

　　她明显感觉到赫连驰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他看了看她，又转开眼向远处望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在林晞晴以为他就要拒绝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他平淡地缓缓开口道：“在我出生时，母亲便去世了。四岁，父亲亦在家中被杀。只因那日，祖母带我上街卖粮，我才侥幸活命。”

　　“此后，祖母与我相依为命，带着我四处逃亡。十二岁，祖母也离开了，幸得当时，我刀术已有小成，才独自活了下去。”

　　说到这里，赫连驰再次沉默下来。

　　二十年了，多少染着血腥的往事，如今说来，好像也只余下这么寥寥数句罢了。

　　这些话，他不该说，却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从未有人关心过他的事情，江湖里人人对他犹恐避之不及，二十年来，他拥有的，除了这一把刀，就只剩下永无止尽的孤独了。

　　林晞晴亦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在寻找的，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是。”赫连驰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却一寸寸冷了下来，“终有一日，我会手刃仇敌，为父报仇。”

　　林晞晴不由得再次沉默，片刻，她忽然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倘若你的仇家，只剩一个无知幼童尚留人间，你也……非报此仇不可吗？”

　　“是。”赫连驰似乎有些意外，但仍毫不犹豫地点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林晞晴长叹一声，不再劝阻，心中却有无力悄然蔓延开来。她知道杀父之仇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二十年的怨恨和苦楚，早已在赫连驰心中根深蒂固。

　　就连她，都无法放下对父亲的怨怼，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赫连驰呢？

　　只是……她仍旧不喜欢无谓的杀戮。冤冤相报，何曾有过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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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有雷鸣声隐隐传来，林晞晴从地上起身，叹息着对赫连驰道：“恐怕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好。”赫连驰没有多说，便随林晞晴一并向景安县走去。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事，始终沉默无话。远远望见景安县的轮廓，突然间，二人眼前一亮，竟是一道闪电吐着信子，将半空染成了青白色。随即，一声巨响在云层间轰然炸裂，无数雨点伴着雷声噼啪砸落下来。

　　“这就下雨了。”林晞晴懊恼地抬起头，忽然一件长衣披在了她头上。

　　林晞晴一惊，忙试图拿开：“我不要紧，赫连驰，你……”

　　赫连驰却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人已经向前跑远，竟用了轻功。

　　“喂！”林晞晴跺了跺脚，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人也太固执了吧。”然后连忙拔足追去，“你等等！”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景安县，暴雨如注，长街早已空无一人，街道两旁的房檐一串一串地淌下水来，密密匝匝地溅在石板路上，扬起满地水花。林晞晴和赫连驰跨进客栈，两人早已浑身湿透。

　　“终于到了，你进来坐一会儿，把衣服烤干再走吧。”林晞晴提议道，她的发梢衣角正往下淌着水，她忍不住拧了一把。

　　“不用。”赫连驰淡淡摇头，伸手去拿林晞晴手中长衣。林晞晴仍打算劝说他留下，将手向一旁错开稍许，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他手上雨水未干，温度却滚烫如火，林晞晴一怔，另一只手已迅速抓住了赫连驰的手腕。

　　“你……”她眉心紧蹙，掌心里热度不断传来，“你的皮肤好烫，你发烧了？”

　　“我没事。”赫连驰移开目光，企图挣开林晞晴的手，然而林晞晴却猛地把他拽了进来，眼中升起薄怒，“真是气死了，生着病还往雨里闯？你不要命了？”她不由分说地拉着赫连驰向二楼走去，“你发着烧，未必能打赢我，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留在客栈里治病吧！”

　　赫连驰沉默地跟在林晞晴身后，竟没有拒绝。

　　他望着她的背影，祖母亲切和蔼的样子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快要忘记了，原来有人担心他，竟是这样，温暖的感觉。

　　进了房间，林晞晴叫店小二拿了干净衣服替赫连驰换上，然后按着他在床上躺下，想了想，又迅速出手，点中了赫连驰穴道。

　　赫连驰眼中似有冷意闪现，但她毫不惧怕，仍板着脸道：“我去叫大夫，你就哪都不要去了，好好在屋里休息。”她看了看赫连驰，似乎仍有些不放心，然而最终还是转身，推门离开，“我很快回来。”

　　林晞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赫连驰却不禁苦笑了一下——像这样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好像还是第一次。如果有杀手找来，他该如何应对？

　　他本想保持清醒，却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眼皮更似有千斤之重。罢了，也只好先信她一回，赫连驰轻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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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之后，天色已暗，雨势渐歇，赫连驰睁开眼，就看见林晞晴正在桌前翻查着药材，清苦的药香飘进鼻中，他轻轻皱起了眉。

　　“唔……”赫连驰试着动了动身子，穴道还未解开，林晞晴察觉到动静，从药材中抬起目光。

　　“你醒了，感觉如何？”她笑了笑，起身走到床边，摸了摸赫连驰的额头，“还是很烫，我去拿些温水来吧。”

　　她说罢便转身离开了，赫连驰根本来不及提醒她解穴。

　　不过，林晞晴回来得很快，她往茶杯中倒了些温水，端到床边，见赫连驰仍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忙两指一点，解开他的穴道：“抱歉，我忘记了，你先坐起来，喝点水？”

　　“好。”赫连驰依言起身，接过林晞晴手中的茶杯。

　　“大夫已经走了，见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林晞晴走回桌边坐下，继续翻看起那些药材。

　　喝了水，赫连驰向林晞晴望去，不由得眉头紧蹙，“……这么多？”

　　“是。”林晞晴笑着解释道，“除了这次发热，你身体中还有不少陈年旧疾，我无法视作不见，干脆救人救到底，一并给你治了。这些旧伤旧疾，虽然一时无碍，然而一旦复发，恐怕会危及性命，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赫连驰默了半晌，才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晞晴仍笑着向他解释：“我学过一些医术，你身份敏感，处处都是仇家，我不得仔细防备着些？”

　　赫连驰怔了怔，突然间变了脸色：“林姑娘，为何屋子四周，似有血腥？”

　　屋内药香浓郁，他方才竟没有察觉。

　　“不是似乎，就是有。”林晞晴查验完毕，将药方对折收进袖中，又将药材一一包好，拿了一包递给门外等候的店小二去煎。重新关好房门，林晞晴才继续道，“刚才屋顶上有两个不安分的，已经被我解决了。”

　　林晞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赫连驰却紧张起来：“你……没受伤吧？”自己的仇家，没有一个是武功平庸之辈，林晞晴以一对二，如何竟能全身而退？

　　“受伤倒是没有，不过，没能留下活口以追查幕后之人，还是抱歉了。”林晞晴略感歉然地说。她起先也以为对方是厉害角色，一出手便用了杀招，谁知那二人竟十分不堪一击，一招便命丧于绯剑之下。

　　“无妨。”赫连驰淡声说，眉心终于微微舒展，却没有意识到，刚才，他的双手竟下意识地握成了拳。

　　“也不一定就是你的仇家。”林晞晴又安慰道，“我已经查过那二人尸首，未见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线索，或许只是寻常小贼，也未尝可知。”

　　“嗯。”赫连驰淡淡应道。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半晌，林晞晴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话头来打破沉默：“那个，快到戌时了，你饿不饿？我去拿些饭菜上楼，一起吃吧？”

　　“好。”赫连驰点点头，看来他真的太疲倦了，这一觉，竟睡了将近两个时辰。

　　林晞晴叹了一声，又对赫连驰笑笑，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而她离去之后，赫连驰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目光却渐渐垂落。

　　好像遇见她之后，有太多事情，变得和往日不同。

　　自祖母过世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请大夫看病，第一次有人担心他，保护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想要去相信一个人，甚至，去保护一个人。

　　可是——

　　父仇未报，他却生了太多优柔的情绪，若父亲泉下有知，是否会骂他不孝？

　　然而这份温暖，竟是如此诱人，他该……如何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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