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离花满尘

　　赫连驰再次运息，拼尽全部真气，再次使出溟殇。灰色剑气有如地府黄泉，幽冥之海，狂啸着迎向那一团赤焰。

　　沈未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虽然只有两个人，可刀剑之势却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即使他离了几丈远，仍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萧煞狂风。

　　原来，他终究仍是井底之蛙。相比于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他真的只是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吧。

　　灰暗刀风浩浩汤汤，比方才更加猛厉逼人，似要将那绯色身影吞噬殆尽。然而，那红光却犹如赤练炙火，不熄不灭，在阴霾中炽烈燃烧。林晞晴舍弃了防御，将全部真气集中于剑刃之上，她亦舍弃了所有招式，平平砍去，可每落一击，都令赫连驰倒退一步。

　　赫连驰早已没有余力还击，每一次防御，都觉得胸口气息震荡不已，还未等调息，下一击就已经到了眼前。那剑风似是要焚尽他的内力，他不得不后退，可他退一步，溟殇之气就减弱一分，而绯剑之势又会盛大几许。

　　他心中不免惶急，却无计可施。他的内息也越来越乱，如此下去，只怕很快就要血脉尽断了。

　　略一分神，赫连驰步子稍偏，绯剑便向右手斩落，他慌忙向左侧迈出一步，绯剑堪堪划破了他的衣袖。然而未及他调整步伐，林晞晴突然目色一沉，剑刃锋芒突起，他顿觉右臂一阵刺痛，紧接着，便有温热液体染红了衣衫。

　　赫连驰一惊，而林晞晴剑势未停，手腕轻转，力道丝毫不减，已向左削去。他连忙举刀格挡，可右臂终究受了伤，力量稍弱，这一击之下，他不由得连退了三步，喉间更是涌起一股血腥。

　　胜败再无悬念。

　　溟殇之风已几乎消失不见，唯有那绯色剑光愈盛愈烈，仿佛七月炎阳，就要融尽这满城霜雪。

　　赫连驰不住地后退着，鲜血从口中滴落，步子早已凌乱不堪。他毫无还手之力，是十余年从未有过的狼狈局面。他并不恋战，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可林晞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给他一瞬空隙抽身离去。

　　甚至，他来不及盘算如何逃走，稍稍分了神，右臂又多了一道伤口。

　　他只有后退，后退，灰刀机械般地在身前抵挡，繁艳剑风吹得他头晕目眩，他不知自己流了多少血，就连胸腔里的疼痛都已经麻木。突然间，他觉得手中一轻，便看见二十多年未曾离身的长刀遥遥飞远。原来他的手，已经连握刀的力气都不再有。

　　终于退无可退，赫连驰重重撞上庭院中那一棵高大的杜树，树梢受了震动，满枝积雪簌簌落下，将他们二人裹在其中。而后，林晞晴手中绯剑，已贴近了赫连驰颈侧。

　　他下意识地闭了眼，这一刹那，有千百种念头自脑海中呼啸而过。不甘、懊悔、愧疚，还有，不知缘何而起的一丝欣慰和轻松。

　　对不起，父亲。最后，还是未能为您报仇。

　　只是，也许这样的结果，对自己来说，真的是一个解脱。

　　孤孑一身，在仇恨和杀戮中挣扎了二十二年的时光，无论如何，终于要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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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赫连驰带着犹疑睁开双眼，看见林晞晴的脸，就在离自己鼻尖一寸远的地方。她的眼中泛着水雾，而手中绯剑红光，骤然散尽。

　　风声静默，雪色寂然。

　　林晞晴双手颤抖着，将绯剑从赫连驰颈侧移开。她垂了手，后退了两步，又两步，剑尖在雪地上划出淡淡伤痕。

　　一直压迫在身周的巨大压力也全然散去，赫连驰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雪地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五脏六腑的疼痛都回到了体内，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撕裂。他大口喘息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和茫然，抬起头，看着几步之外的林晞晴。

　　林晞晴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混杂着融化的冰雪，滴落在雪地中。她看着赫连驰，嘴唇苍白而颤抖，满眼悲伤：“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步子凌乱而蹒跚。又退了几步，她忽然身子一顿，眉头蹙起，紧接着，竟有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

　　林晞晴抬起左手，摸了摸嘴角，看着满手鲜血，她怔了一下，继而却苦笑起来：“啊……剑气反噬，原来竟如此之快。”

　　她又看了看赫连驰，不知是自语，还是对着他解释，“血祭剑法，以血为媒，以血为偿。可它没能得到别人的血，便只能……反噬我的血，夺去我的命了。”

　　林晞晴望着赫连驰，嘴角仍有鲜血不住滴落，血脉间是千虫万蚁啃噬之痛，然而她却微笑着，神色忧伤但却释然：“不用血祭剑法，我难以取胜，可我又终究……不够狠心。我也不希望，这以后，我们将彼此相互追杀，再不得安宁。所以……就这样吧，我死去之后，让所有的恩怨，都在这里停止吧。”

　　“林晞晴！”沈未惊恐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见林晞晴的话，无边冷意瞬间染透了魂魄，他在雪中挣扎着起身，才爬起就又跌倒，他惊惶而无措地叫着她的名字，“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吓我，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不要丢下我！”

　　林晞晴回过头，看着沈未，凌乱白衣上鲜血泥土混在一起，而他早已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匍匐在雪泥中，艰难地向她移动着。

　　林晞晴却笑了，眼中流转着哀伤而温润的光景：“不要为我报仇，我是死在自己手中，不怪任何人。沈未，哥哥……答应我，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尝遍天下美食，看尽世间美景，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吗？”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想做……”沈未泪水如注，彻骨的悲痛令他声线嘶哑，全身不住地颤抖，“你不要死，你和我一起去尝天下美食，去看世间美景，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来不及了……”林晞晴轻轻叹息，“就算你不答应，我也……就要离开了。”

　　顿了顿，她又转头，对仍倚坐在杜树下，似乎也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的赫连驰说，“由我……来还林家的债，所以，就放过沈未吧。”

　　“林晞晴……”赫连驰颤抖着开口，她的生命正迅速流逝，可是他心底，却全然没有一丝报得父仇，达成愿望的欢喜。

　　他只觉得，心底是前所未有的绝望，而眼中的世界，没有了任何颜色。

　　绯色长衣在雪地上曳出清浅痕迹，鲜血自她嘴角滴了一路，空旷庭院洁白落雪中点点红痕，仿佛那漫山遍野，次第盛开的红梅。

　　她转头，最后看了沈未一眼，而后抬起头，望着漫天里飘摇零落的飞雪，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的身子愈发摇摇欲坠，仿佛寂静红尘中一朵行将凋谢的花。她的声音清澈如水，却带了无垠寂寞：“真是……我最后，还是没能忘记……”

　　声音戛然而止，林晞晴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然后轰然倒地。

　　风雪清寂，朱颜长诀。

　　“林晞晴——！”耳侧轰鸣剧响，沈未终于爬到林晞晴身边，跪坐着扶起她的肩膀，双手颤抖，轻轻抚上她的脸，泪水接二连三地滴落，“求求你，不要……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没用了。你醒醒，你再看我一眼，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可是怀中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不远处，赫连驰终于站了起来，他拾了刀，踉跄着，一步步走来。

　　察觉到动静，沈未抬起头，看着走近的灰色身影。他嘶哑着嗓音：“赫连驰，如今你满意了？不如，连我也一并杀了吧，免得许多年后，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追杀你的人。”

　　赫连驰却不说话，他甚至没有去看沈未一眼，只把目光落在林晞晴身上。

　　“你要做什么？”沈未抱着林晞晴的手忽然紧了紧。

　　赫连驰仍旧不发一言，他转开了眼，拖着刀，脚步时深时浅，身子摇摇晃晃，越过了雪地中的两个人，向寺院门口走去。

　　天地飞雪苍莽，而他的背影，比任何一次都要孤独。

　　沈未怔怔地看着赫连驰的身影消失不见，又低头看向林晞晴，却再次落了泪。他嗓音轻颤，眉间却是细密温柔：“你不会再醒来了，是不是？我带你回家，我们去晴谷，好吗？”

　　他咬着牙，艰难地撑起林晞晴的身子，把她背在背上，晃了许久才勉强站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能不太舒服，我毕竟也受了伤，你就先忍忍吧。”

　　随后，他步履艰难地迈开了脚步，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向寺外走去，一路却仍不住地念着：“这是我第一次背着你呢，你居然这么沉。不过也是，你那么能吃，还那么能睡。现在的你……又变得更能睡了。”

　　“我不能带你游山玩水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就每天给你讲故事，给你弹琴……不知你想听什么，我把所有琴曲都弹给你听，好不好？”

　　“对了，我还欠着你一幅画，就，画晴谷如何？……这样，你在那个世界，也能欣赏到同样的美景……”

　　长离寺已经无人，只有几串脚印，在雪地里突兀延伸。大雪苍茫垂落，旷野寂静而苍老，唯有一点朱红在风雪中飘摇颠沛，似乎是这世间的最后一点温度，也就要被冰雪吞噬熄灭了。

　　而沈未的声音仍不断地远远传来，幽然回响在茫茫雪原，“虽然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还是该告诉你。前几日，我的师父来找我……”

　　他的话音渐渐模糊，仿佛刚说出口，就已经被这世事洪流吹散，“你知道吗，其实，咱们不是亲兄妹……”

　　“当年，母亲虽怀有身孕，却是一具死胎……”

　　“她怕父亲责难，就偷偷找了师父，帮她演了一出偷梁换柱……”

　　“你说，如果我能早一些知道，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你说，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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