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 我们的结束与开始相同

　　“做得很好。”

　　又听见了这样的称赞声。
　　谁。
　　对了，是美里小姐。
　　很开心。感觉很开心。
　　上一次，爸爸也这样称赞了自己。
　　那是身为父亲的他第一次对儿子做出肯定。
　　那也是身为儿子的自己第一次从父亲那里获得类似于幸福的情绪。

　　“——做的很好，真嗣。”
　　被父亲这样称呼名字，也是第一次。
　　就连现在想起来都会想要笑起来。
　　只要想起来仿佛就能从心底生出力量来。

　　丢脸吗？
　　这样地希望被肯定，丢脸吗？
　　我，就是为此而存在这里的吗？

　　Stage-00

　　EVA插入栓内的LCL液体被调整为与人体适宜的温度，温暖得就像被某人的手臂紧紧环绕。
　　现在进行的是来到第三新东京市之后的第几场同步率试验，真嗣早已不去清数。
　　当美里宣布试验结束的话语声从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时候，真嗣低头放松下紧绷的肩膀。像往常一般，他侧头看了看绫波，电子屏里，绫波闭目沉思的侧脸依旧清冷淡漠，而另一边的明日香则在真嗣顺势看向她时瞪了他一眼。
　　一切都和从那时候起的生活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一切都从接到父亲的来信开始。
　　只身告别生活了近十年的居所，只身前来第三新东京市，从一个沉闷平静一成不变的生活，来到另一个总是伴随着危险与忙碌的生活。这一次，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离开插入栓后，美里像往常一样对他们稍微训导了几句，今次的训练便全程结束。
　　清洗全身，换好衣服之后，几位驾驶员便可以离开NERV回家休息——值得一提的是，每次乘坐EVA后，残留在气管肺叶中的LCL并不用特地去取出来，它们用不了半天时间就会被身体所吸收——从这点来说，吸收了大量的LCL的身体却没出现过任何异样，这种液体真是不可思议。
　　离开NERV的路上，四周安静无比，唯有明日香尖利高亢的嗓音在空旷的金属甬道内回荡。
　　“这次做的不错呀，碇真嗣君——真好啊，有了伟大的真嗣大人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呢，你说对吗，第一适格者？”
　　真嗣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明日香的表情。
　　自从与第十使徒战斗之后，明日香的情绪便会时不时恶劣起来。在真嗣的同步率成绩超过了她的某次试验后尤甚。
　　对于明日香投来的坏情绪，真嗣只是尽量地躲开而已。
　　这一扭头却正好看向了绫波，绫波对于身旁吵闹的二人毫不在意，也不理会明日香明显的撒气行为。在发觉了真嗣的视线后，也仅仅是安静地看了回来。
　　“啊，那个，绫波，待会是回家吗？”
　　真嗣匆忙中挤出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绫波轻轻地移开视线。
　　“是。”
　　“什么啊，你们两个，真是无聊。”
　　明日香回身盯了二人一阵子，突然一转身大步朝前走去，远远地把二人甩在了后头。

　　一路无言。
　　在半途中与住所方向不一样的绫波告别，之后不久，真嗣只身前往超市补充冰箱的贮存，明日香自己一个人先回了葛城家。
　　买菜做饭收拾家居这一类活计明日香是绝对不会动手的，明日香自然有她自己的理由。
　　“——那种家务活当然是身为男生的你去干，本小姐有更重要的事。”
　　虽说所谓重要的事也不过是护肤美容顺便翻翻杂志听听歌看看电视剧偶尔还打游戏。
　　在葛城家中，连Penpen的洗澡水也一手包办的真嗣，毫无疑问是处于食物链最底层的地位。
　　对于这样的生活，真嗣既无怨言，也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
　　或者，只是因为需要而过着这样的日子而已。

　　在前往商业街的途中，真嗣的目光偶然掠过某个方向。
　　数日前与第十使徒战斗的场所就在那里。那里曾经是一处山丘，不过因为使徒死亡引发的爆炸，它已经消失得无隐无踪。冲击留下的巨大坑洞里灌进了芦之湖的湖水，成为了不知道是第几个的新生湖泊。
　　也是在那场作战后，真嗣第一次从父亲那里听到了称赞和肯定的话语。
　　“……反正时间也还早嘛。”
　　真嗣看了一眼天空。
　　晚霞还未完全降下，天空被霞光和云彩分割为三种颜色，形成一幅红蓝白交织的精致画面。身后的高楼群也落在这般色彩斑驳中，成为画面底端沉淀的阴影。
　　真嗣在片刻的伫立后，踏上了与葛城家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嗣在跳下电车的那一刻就有一点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是在做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曾经的战斗已经结束，并不会在那里留下任何值得回顾的事物。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跳上返程的电车，而是往战斗遗址的方向走去。
　　随着距离的靠近，地面荒凉的景象也更加清晰地映入眼底。
　　原有的地势被完全摧毁，湖泊的边缘翻卷出湿润的泥土，曾经高耸在山上的电线杆和铁塔如今零星地从湖面探出，成为这一片地区曾存在人类活动痕迹的唯一证明。
　　真嗣绕过或泥泞或乱石的地面，寻了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块表面站稳。
　　放眼望去，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当然的，
　　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真嗣反复地驱动手指，卷曲，再伸直。握拳，然后再放开。仿佛那样就能感受到手掌的力量。
　　——不能逃避，不去逃避。
　　——这里是我也可以做到的一个证明。

　　风从水面另一端吹来，漾动从湖面上探出的牵连的电线，带出无数水波。晚霞愈加浓郁，从天边一路攀过湖面，将天空与水面一同染成艳丽的红色。仿佛被大火烧红的云层被风吹开，落日的光芒毫无遮掩地刺入真嗣的眼底。
　　在这片毫无人迹的自然美景之中，真嗣却突然听见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有人在轻哼着歌曲，似乎就在离真嗣不远的某处。
　　真嗣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认出那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听声音应该是个男性，只是声音虽然好听，歌曲的节奏却哼得不太行。
　　真嗣顺着声音的来源寻找着对方的身影，突然便有一副如画般的景象映入了眼底。
　　在真嗣身后左侧的一座倾斜的铁塔顶端上，坐有一位有着柔顺的银灰色短发的少年，少年身着与真嗣相似的白色衬衫，口中轻哼着乐曲。在夕阳的衬托下，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
　　“唱歌真好。”
　　少年的第一句话也像他的出现一般毫无预兆。
　　真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四周张望，这里除了他和眼前的少年之外再无他人。
　　“你是……”
　　“歌曲可以滋润人的心灵，是Lilin文化的极致。你不这么认为吗？”
　　少年低下头来，被夕阳照耀的双眼是格外艳丽的绯红色。
　　“诶？”
　　真嗣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黑影突然地朝他的面部袭来。
　　真嗣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避开这突然的攻击，可是他忘记了自己站着的这个石块面积并不大，一脚踩空后一下子便整个人往后倒去，背部磕在一地的乱石上，唯一幸运的是头部没有受伤。
　　“咦——哇啊啊啊——！！”
　　真嗣半晌才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害得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是一只全身没有一丝杂色的黑猫。而这只黑猫正没有歉意地在他头顶上方优雅地踱步，尾巴数度几乎拍打在真嗣的脸上。
　　“好痛——你做什么啦？”
　　真嗣有些无奈地对它低声嘟囔。

　　“没事吧？”
　　一只指节分明,纤长细瘦的手出现在真嗣的视野里，皮肤就像是从未接触过阳光一般的苍白。
　　这只手的主人有着柔和动听的声音，正是真嗣刚才寻找的歌者。
　　真嗣将视线顺着手臂向上移去，在到达对方的双眼之后愣住了。
　　那是对宛如宝石般晶莹透彻，又蕴涵着如同深海一般幽远的红色眼眸。偏偏它的主人又有着与它无比相称的美丽脸庞。
　　红色眼眸的少年微微弯下腰，带着笑意的目光直视着真嗣的双眼。真嗣在片刻之后才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看着对方走神，而少年却是毫不介意地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没，没事。”
　　真嗣尴尬地红了脸，连忙握住少年的手，略微一用力便站了起来。
　　握在手中的手掌是比想象中更加冰冷硬质的触觉，要比喻的话，是有如白瓷一般。
　　真嗣站稳后，对方便松开了手。真嗣抬起头看向少年，却发现少年也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那个……是你的猫吗？”
　　真嗣小心翼翼地开口，黑猫在真嗣提及自己时扬起头，轻轻地用尾巴拍打着粗糙的石面。
　　“不，我和它的相遇，就有如我和你的相遇，碇真嗣君。”
　　那位少年微微一笑，弯下腰去伸手搔弄黑猫的下腭。黑猫眯起眼发出惬意的咕噜声，那神情倒和眼前少年微笑时眯起双眼的神态有几分相似。
　　“它似乎很喜欢我这么做。”
　　“是吗……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自己意识不到吗？你的名字早已家喻户晓。对于你的事情，我都了解，碇真嗣君。”
　　真嗣惊讶地看着少年。对这个陌生少年，真嗣感到难以生出戒备和警惕来。
　　少年提及真嗣的名字时是那么的自然，倒让真嗣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几分疑惑。
　　“……你是？”
　　“渚薰。和你一样是被计划好的孩子，我是第四适格者。”
　　“咦？第四适格者？”
　　觉察到真嗣对这个信息的惊讶，名为渚薰的少年看向真嗣，随即微笑。
　　“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别担心，Lilin的隐瞒有时候并非是出于恶意。”
　　“那个，渚君……”
　　“叫我薰就好。”
　　真嗣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热。
　　“嗯……我也是，叫我真嗣就好。”

　　鲜红的湖水翻出白色的泡沫，落日已经在水平面那端隐去了一半的轮廓。
　　真嗣侧头望着身边的薰，薰也正好在望着真嗣微笑。二人的目光接触上，这一次，真嗣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脸上泛起的热度。
　　“那个，薰君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看过去的遗迹。Lilin对于生存的欲念让人惊叹呢。为什么？”
　　“咦？抱歉……我不太明白薰君的意思。”
　　“是吗。”
　　尽管真嗣被问得一头雾水，薰却似乎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虽然真嗣对薰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可是当他看到薰的微笑时，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被牵引住，那些个问题便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薰转过身来，往真嗣靠近了一步。少年轻柔的笑颜突然地在眼前扩大，真嗣一愣，原本还算平稳的心跳突然地就在胸腔里不安地跃动起来。
　　“真嗣君呢？你的住所可不是这个方向吧。”
　　“咦……嗯，我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去。”
　　“嗯？为什么？有家可回总是一件幸福的事，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我也并不讨厌那里，只是……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说出自己的心事让真嗣有那么一点的不好意思，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假装看着在地面上舔爪子的黑猫。
　　“让你心情不好的事？”
　　“诶？不，也不都是讨厌的事……虽然，我一直以来都觉得驾驶EVA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可是那也不完全对。在之前的作战里，父亲夸赞了我，今天美里小姐也夸了我，那的确让我觉得很开心，只是……”
　　——为什么我要对薰君说这些话呢？
　　真嗣说着说着突然不安起来。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种无趣的话题，会让对方感到无聊厌倦吗？
　　“真嗣君的父亲，是碇司令呢。”
　　薰低语，随即便微笑着对真嗣道。
　　“听起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祝贺你。”
　　“咦？嗯……嗯，谢谢。”
　　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因为真嗣这交浅言深的行为表现出不耐，也没有厌恶或厌烦的反应，这让真嗣隐隐地觉得宽心。
　　真嗣学着薰的模样，将脸庞转向落日的方向，却忍不住偷偷地看向薰。身旁的少年全身沐浴在赤色的霞光中，银灰色的短发轻抚少年的脸庞，那一动不动挺立的身姿，整个人仿佛是随时会展开翅膀一般地圣洁。
　　在真嗣看得有几分入迷的时候，薰突然回过头来。
　　“很美丽。”
　　“不，薰君才是……咦？！”
　　真嗣恍恍惚惚地答道，话出口了才发觉不对。真嗣立即因为这窘迫而满脸涨得通红。
　　“我，我是说……抱歉！”
　　真嗣羞愧地低下头去，避开薰的目光。片刻的安静后，真嗣听见薰的轻笑，之后是薰那像是要化解真嗣的窘迫一般的温柔语气。
　　“我说的美丽，是说真嗣君。”
　　“……咦？等，等一下，薰、薰君你说什么？”
　　真嗣睁大了双眼，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薰。
　　明明说出了令人害羞的话语，薰却丝毫不见紧张，愈加地反衬出真嗣的慌乱不安。
　　“绚丽，又纤细，就如同动听的歌曲一般，令人百看不厌呢。”
　　“……什么？”
　　“真嗣君的内心，Lilin的內心。”
　　“……Lilin？是什么？”
　　“就是人类。”
　　真嗣愣愣地听着薰的话。哪怕这些话里他能听懂的部分不到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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