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障桃花

　　第二章沉鱼
　　今夜无月。
　　前几日正是一月十五，早上堪堪寂寥无人的街道上，石板之间犹自有鞭炮的红屑。被一阵阵带着水气的萧瑟风儿一卷，呜咽着向天空扬去。
　　一行三人出了城，城外更是一片萧索。
　　明月端坐在马上，黑色的眼睛凝视向远方在夜色里沉沦的群山。
　　远处正是潜凤山庄的方向。
　　潜凤山庄，歌舞升平场，夜夜不寐至天光，现在，那个号称不夜快乐场、夜夜大门洞开，门客如流水的地方，一片死寂，沉默的矗立在群山的影子里。想起自己小时和父亲来这里作客时候的盛况，明月不禁有几分惆怅。
　　三个人到了山脚下，到了山脚下，三人下马拾阶而上，周围一片树影婆娑，时不时寒鸦振翅，分外森寒。
　　刚转过一个山脚，就看到山庄大门，三个人刚走近些，忽然就看见前面有人匆匆的奔来，几个做官差打扮的男人把三人一拦，“潜凤山庄已然封锁，请各位另走别处。”
　　楼玉宵嘴角一挑，也不管现在什么天气，唰的一抖，展开掌心那柄被明月骂骚包的扇子，“诶哟，无应，你这衙役可真称职哪。”
　　宁海知县苦笑，“我可没有安排这么多人拦在这里……”
　　他一早就封锁了潜凤山庄，安排了衙役日夜守护，但是现在却悄无声息的换了人守在这里，只怕自己的衙役们好一好都被丢在地牢里捆成团子了。
　　他咕哝了这一句，走上前去，礼貌的一拱手，“在下宁海知县萧无应，不知您们是哪位的辖下？”
　　报出地头蛇的名号，哪知对方态度却一点儿没变，依旧是不卑不亢，“我家大人也是奉宪命行事，至于我家大人身份，属下也没有得到需要公开的命令，不敢妄为。”对方看了他似乎还要说话，微微一笑，“萧大人不必担心贵县衙役，一干人等都好好在山下的庄子里安歇，等天一亮就立刻送回城里去。”
　　“看，这就是强龙非要压翻地头蛇啊～～”楼玉宵挨到明月身边，幸灾乐祸的捅捅她。
　　明月不动声色，一脚踏在他的脚面上，楼玉宵一向自诩风度翩翩，虽然这一脚疼得他几乎跳脚，脸上却一点都不带出来，兀自优雅的扇着二月寒风。
　　这边萧无应交涉无果，走了回来，朝他们摇摇头。
　　“不硬闯吗？”楼玉宵问。
　　明月以赞叹的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阿宵，原来笨蛋是会在各个器官之间传染的，我本来以为你不好用的只有脑子，没想到现在连眼睛也不好了。外面这十几个官差个个都是好手，可以想见里面来人身份，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情况，少惹事为妙吧。”
　　萧无应也点了点头，，
　　“就这么无功而返？”明月也问道。
　　萧无应没有应声，只是沉默转身，拉紧身上的披风，在走过转角之后，才回头看向已经看不到的潜凤山庄。
　　“……等天亮。”他淡淡的说。

　　当他们离开潜凤山庄之后，庄里忽然有幽幽的灯火点燃了起来。
　　并不是整个庄园通通灯火通明，而是庭院里几点灯火，鬼火似的飘着，只照亮那么一点点儿地方，却更闲得四周更加森寒。
　　灯火里有女子清雅的声音慢悠悠的飘动，仿佛比这夜里的灯火更加飘忽。
　　“玉宵楼主楼玉宵和明月女史哪，这样两个人物同时请动……萧无应这小小的县令面子当真的大。”
　　“无应自幼交游广阔。”一道男音沉稳答道。
　　“哦，那你……合该是交友不慎？”女音里带了点曲折的笑意，末尾慵懒拖长。
　　“我倒觉得我是善择木而栖。”男音里也带了点笑意，立刻多添了几分雍容的味道，中间又多了点儿欲语还休的转折。
　　女子却也不慎在意，轻笑一声，轻轻巧巧转了话题，“不知那东西找到了没有。”
　　男人的声音立刻恢复了庄重，“请沈大人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罢了。”女子似乎又笑了一下，“如果你找了这一日一夜都没有找到，那恐怕不是找不到，而是年东西压根就不在这庄子里了。”
　　“……沈大人的意思是……”
　　“耶，我怎么会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是不是那东西已经到了谁的手中呢……”
　　“还请沈大人明示。”
　　女子的笑声大了一点儿，银铃也似的脆，“是啊，到底在谁的手里呢？凶手？佣人？还是……萧无应呢？”
　　男子沉默着，没有应声，女子却慵懒似的淡淡说道，“所以，这些事情……还真需要您帮忙呢，萧大人。”
　　男子依然没有回答，女子却不慎在意的轻笑，便有长裙拖曳过地面的细微声响，然后，点缀了片刻暗夜的灯火又一点点暗下去，良久之后，在一片黑暗之中，响起了男子微妙而轻缓的一声叹息。

　　三人回去的时候城门已关，只能在客栈里歇息，天刚蒙蒙亮。萧无应就飞奔入城，留在客栈里的明月在地上兜了几圈之后，忽然一拍桌，忽然面色一凝，“这太没面子了！”
　　楼玉宵正依着桌，就着残烛修着指甲，听她忽然来这么一句，便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忍了半夜，终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呢。”
　　“你咽下去了吗？”明月讥诮反问，楼玉宵只是悠闲的看着自己修的整整齐齐的指甲，才笑眯眯的看向她，吐出三个字，“怎•可•能。”
　　这世上只有他楼玉宵把别人丢在门外的道理，倒过来可是万万不能！
　　两人相视一笑，两人刚要往外走去，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两人互看一眼，楼玉宵提气问了一声，“哪位？”
　　“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请两位到我家主人下处一叙。”门外有人恭敬答道。
　　楼玉宵向明月点了点头，拉开门，只见门外赫然是昨晚在潜凤山庄外拦住他们的领头人。
　　明月挑眉；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楼玉宵手中折扇潇洒一挥，微笑，“不知贵主人是何人？要请人上门，总要自报一下家门才是，你说对也不对？”
　　这话说的绵里藏针的刻薄，对方却全然没听出来似的再度拱手，“两位去了自然就会知道。”
　　明月冷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报的这种宵小之辈，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这种人的地盘作客呢。”
　　这话一出，明月就拢手入袖，思忖对方必然立刻翻脸，已然按住了袖间的短剑，哪知听她这么一说，对方居然干脆的一拱手告退。
　　“……看样子，对方有你必然要去的自恃啊。”楼玉宵低低说了一句，明月嘴唇紧抿，在一行人下到楼下之前，终于扬声说道，“我们去！”
　　那一行人却没有回头，咚咚咚的径自下了楼，明月脸色一沉，正要追下去，忽然便听到了一个女子柔软动听的声音在客栈楼下大堂里传了上来。
　　“那就请两位下楼一叙了。”
　　明月眉毛一轩，立刻就要奔下楼去，楼玉宵却伸手一拦，让她走在自己身后，掌心扇子一展，从容不迫的拾阶而下，仿佛他正走在清雅宜人谁家深院之中仿佛。
　　而楼下却真的是清雅宜人，谁家深院。
　　总之，决不是他们昨日投宿时候的那个朴素到简陋的客栈就是了。
　　楼下有素色的妆台；有银绡窗下一架素色的纱灯；旁边是乖巧的画眉，正倦倦的理着羽毛；有瑞脑销金兽，雾一样的香烟，淡淡袅袅，聚而不散；有红衣的娇艳女子无声穿行，曳地长袖湮染在淡淡香雾里，宛如云中。
　　梁上悬着素色深浅不一的轻纱，一副一副，仿佛截了黎明的天色裁做，垂下来，长的在地面蜿蜒成一道小溪，短的就那么可怜的一点。一叠一叠，有如凝固的深雾。
　　正中自屋顶泻下一道月白的纱帘，极多层的纱帘被一弯银钩随意挽着，里面一道人影端坐在铺得极厚的雪白毛裘上，身前秦风的矮几上架着一具通体雪白的琴。
　　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白衣黑发，随意挽起的发上一把珊瑚缺月簪，有极浓烈的鲜红流苏，将及不及的在耳边荡漾。
　　和明月那种生动的美不一样，这女子的美带着一种极静的精致，她坐在那里，一把流泉一样的黑发蜿蜒在白衣之上，长长的袖弥漫开来，便让人觉得无一不静，无一不精致。
　　发如流泉，衣如蝴蝶。
　　看着他们出来，那女子起身，倩倩折腰，温煦一笑，“昨夜奴仆孟浪，在下且为两位赔礼。”
　　她这一笑，眉如远黛，眼里笼了烟水一般浸润，便忽然有春风拂过，连明月看了都觉得心头一松，敌意去了许多。
　　在乍听这女子说话的时候，明月有一秒钟的觉得不和谐，但是还来不及细想，这个沈姓女子吩咐侍女奉茶，明月坐下，悄声对楼玉宵说，“这气派可比你家大多了。”
　　楼玉宵却不以为忤，摇扇一笑，“这等美人就天生光华，在何处何处便是琼楼玉宇，这没法比的。”
　　明月没理她，潇潇洒洒的向对面女子一拱手，“明月。”
　　楼玉宵微微欠身，“楼玉宵。”说完，他开口，“沈姑娘……”
　　哪知还不等他说完，那女子就慢悠悠的截断了他的话，“不是沈姑娘呢。”
　　“那是沈夫人？”
　　那女子却用袖子掩住了唇，笑得分外妩媚，语音轻柔，“在下是男子啊。”
　　她再度向两人折腰行礼，“浙江道提刑按察佥事沈沉鱼，见过两位。”
　　有一瞬间，楼玉宵和明月都觉得自己忘了话到底该怎么说，明月多少有些舌头打结，只是张大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女装的绝色男子，反而是楼玉宵，怔了片刻之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低声对身旁的明月说道：“如果我是这样的长相，必然也只穿女装，这样才能衬托绝色容貌嘛。”这句他大抵说得不错，明月便没有应声，似乎在思索什么，楼玉宵一低头，看到她高冠之下拂动的一丝发尾垂在雪白裘衣上，忽然漫漫一笑，“正如我如果是你，也必然要穿男装一样……”
　　他这句说得甚是模糊，明月并没有听清，她只是盯着对面沏好香茶，盈盈捧来的绝色男子，等对方一双羊脂白玉一般修长温润的手指托着一个茶盏奉到她面前的时候，明月忽然一笑，眼神一敛，一双明眸竟绽出了刀锋一般锐利的光彩。
　　她没有接过那杯美人手上茶盏，只是一字一句，“……沈大人，这里是不是‘乾陀罗闍’呢？”
　　沈沉鱼笑吟吟的，一双眼凝凝的看着面前男装的女子，眉目流转间竟然风情万种，他柔声说道，“明月女史果然见闻广博。”他一弹指，茶杯掠上半空，十指微动，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十分诡秘繁复的轨迹，细密香烟中，指尖银蓝蔻丹闪动，分外妖艳，
　　他慢悠悠的笑道，“正是‘干达婆’众。”
　　这一刹那，明月唇角萧杀一弯，楼玉宵却微一皱眉。
　　天龙部众，天子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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