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障桃花

　　明月女史，一曲惊动江南。
　　所以现在楼玉宵无论如何也要赢了面前的赌局。
　　江南第一公子楼玉宵有一座绝佳桃园，桃花盛开之际，有如薄薄的红云漫染，分外美丽。
　　人人都说玉宵楼主楼玉宵有江南第一桃花名园，人人也都说明月女史乃江湖百年来第一琴之圣手，这样第一的园子若在桃花盛放之日有明月一曲佐酒，绝对又是一段风流佳话。
　　所以他现在一定要赢。
　　玉宵楼上，明月一身风流男装，雪裘素衣，清雅从容，楼玉宵此刻却多少有点愁眉苦脸的意味。
　　楼玉宵看着面前赌局叹息，“明月，你就不肯饶我这一局？我只不过想听你弹一曲罢了。”
　　对面男装的女子无可无不可的姿态，弯出一个轻笑，“赌场自古无父子，阿宵，是你开的赌局，便要愿赌服输。”她笑着斟了一杯茶给对面的青年，“即便我赢了，也不过是在你桃园里赖到桃花谢落而已，说不定哪天天气晴好，就抚上一曲，不也就是当你赢了？”
　　“那不一样。”楼玉宵闷闷的看她，只差龇牙咧嘴扑上去咬她几口痛快。
　　明月却笑吟吟摆出优雅姿态，只气得对方更加咬牙切齿。
　　她大方一笑，指尖轻轻一点桌面，“阿宵，现在你我各胜五场，这局是最后一局，你要赌什么？”
　　楼玉宵瞪了她足足有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拊掌笑道，“我赌半个时辰之后，无应会上门找你。”
　　明月闻言一怔。随即正了颜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楼玉宵，语气甚为诚恳，“阿宵，莫不是你实在是想不出来什么可以珄我的法子，便信口胡说罢？这里是苏州，无应是宁海知县，他怎会巴巴的跨了省来这里，而且是半个时辰之后？”她摇头，“你知道我从不乘人之危，阿宵，换一个吧。”
　　楼玉宵脸上却慢慢浮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他饮了一口明月推来的茶，轻轻一弹杯壁，“那～可～不～一～定～哟～”
　　明月这回却不说话了，她看着对面笑得非常惬意的男人，看他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楼玉宵却并不急着揭盅，他只是问她，“怎样，明月，要赌吗？”
　　这里肯定有套子让她钻，但是到了此时，却也不是她想不钻就能不钻的，明月把整个赌局在心里滚了一滚，略已沉吟之后，点头，“赌了。”
　　楼玉宵笑笑，微微侧了头，楼头有极美的数枝桃花，天色是极晴朗的蓝，越发衬得他清俊风雅，这一笑，偏生又带了点无赖的转折，竟然便眼角眉梢生出了风流。他笑道：“明月，你这一月都只顾着和我赌赛，可曾知道江湖上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
　　她挑眉，等他继续说下去。
　　“潜凤山庄庄主凤潜亭和其妻赵氏，就在一月前，死于非命。”
　　明月一凛。
　　潜凤山庄潜惊凤，凤家代代以武学立命，江湖中数得上字号的百年世家之一，夸称为扫洒之人皆习武的大家。本代庄主凤浅亭更是一流高手，七十二式落凤剑法响誉江湖，娶的妻子是去剑门的掌门之女，也是高手之境，这样一对夫妻，到底怎样才会死于非命？
　　楼玉宵悠悠说道：“如果是寻常江湖仇杀，伏击于荒野也就罢了，这凤家夫妻却偏偏是死在庄内密室之中，而且……是被活活吓死，心胆俱裂。”
　　他悠闲的支起了下颌，一双桃花眼有趣的眯起，看着对面一身雪裘的女子。
　　“怎样，明月，你觉得有趣吗？”
　　“……这件事江湖上都没有传开，阿宵，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此大事，没道理她会不知道。
　　楼玉宵笑得越发诡异起来，他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吊着嘴唇看着对面的女子，过了半晌，把明月的好奇吊得足足的，才开口说道，“明月，难道你忘记了，潜凤山庄在哪里？”
　　在宁海——
　　一想起宁海两个字，明月一凛，也不见她怎样动作，白影一闪，已横掠而出，倏忽人便到了楼下，楼玉宵却一点拦的意思都没有，他只是悠悠然的坐在楼上，扳着指头慢悠悠的数：“一、二、三……”
　　四字还未出口，只见明月已掠了回来，她脸上神色不变，眼底却多少带了点儿气急败坏的神色。
　　楼玉宵干脆翘起脚来，笑眯眯的为她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明月，刚才运功急了吧？来，喝杯茶润润如何？”
　　明月还来不及反唇相讥，只听到有沉稳脚步声顺着楼梯慢慢走来，间或停一停，有细弱的咳嗽声传来，逐渐近了，门扉轻响，一个青衣男子向两人走来。
　　楼玉宵笑眯眯的起身向男人走去，拊掌笑道：“明月，愿赌服输，为我奏这一曲吧。”
　　明月表面上还是一贯优雅从容，唇角却着实抽搐了几下。
　　上楼来的男子有一张清雅面容，算不得俊美，仅仅清秀而已，跟楼玉宵那种眼角眉梢俱是风流的姿态更是不能相比，却自有一股清韵。
　　楼玉宵把他迎到座位上，亲自为他拉开桌椅，又为他倒了杯暖茶，笑道，“无应，别来一年，此时无恙？”
　　“从出娘胎那天开始恙就没有好过。”青衣男子微微苦笑，转过身去又是一阵轻咳，他身材本就修长清瘦，这微微俯下腰去咳嗽，厚重的石青刻丝风衣上都能隐约看出肩胛骨突出的一个八字形。
　　无应——宁海知县萧无应轻咳了一阵，从容转身，清亮柔和的眼神看向了楼玉宵，两个男人眼神一碰，随即颇有默契的同时一转，看向了旁边的雪裘女子。
　　“……如果我现在说你们当我不存在这样的话，是不是已经晚了？”
　　“你说呢？”楼玉宵拢着袖子，一副风流姿态的微微一笑。萧无应却慎重起身，向她躬身一揖。
　　“无应确实有事相求，还请明月协助。”
　　明月几乎想对天翻白眼，他明明知道自己拿他现在这样子最是没有法子。
　　她拍拍萧无应的肩，让对方坐下，刚要说话，斜刺里楼玉宵伸出一只手来，笑吟吟的横在两人中间，“你们说话之前我先要和明月讲清楚，明月，你认输不认？”
　　“……”真想咬他两口啊……瞪了他半天，明月困难的点点头，楼玉宵轻轻一笑，广袖拂动，向楼下施施然行去，“好了，你认输就好，这楼现在就借给你们商量，昨天刚下过一点雪，趁着雪还没化，我去烤些鹿脯，饿了就觅香寻我吧～”说完，也不管楼上两人什么反应，楼玉宵竟就这么一迳走了。
　　“……一年不见，玉宵依然是这个样子。”萧无应看着那道修长身影施施然消失在桃林深处，不禁轻轻一笑，明月却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说吧，无应，想让我做什么。”宁海虽为一县，但是因为繁华缘故，事务繁多，他特地抛下县务而到这里来找她，真可用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形容了。
　　萧无应沉吟一下，“明月，玉宵和你说了凤家的事了吧。”
　　“说了。”果然是这个大麻烦。
　　萧无应点点头，他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木匣，像是在捧什么珍宝一样放上桌面。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推到她面前，明月仔细看了看那只木匣。
　　极普通的一只木匣，黄杨木做成的，雕工虽然精致，却也不是出自什么名人之手，富贵人家随处等闲可见。
　　不过既然是萧无应现在拿出来的，就必然和凤家的案子有关，也必然有蹊跷处。
　　她看了一眼萧无应，萧无应点点头，明月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套在手上之后，指尖轻轻一触木匣上的铜扣，巧劲一震，木匣就无声而开。
　　木匣里面是用丝绒做衬，铺了一层素色的丝绢，丝绢上，却是一枝做成干花的桃花。
　　明月极小心的拈起那枝桃花。
　　桃花保存的非常精心，在被做成干花之后，花瓣都被小心的用蜡不着痕迹的粘了以维持原样，枝叶上也都用蜡抛光，看得出来，这枝花的主人一定非常珍惜它。
　　明月仔细的看了看，又轻轻嗅了嗅：她确信，这枝桃花在被折下的时候，必定娇艳无比，但是现在也不过是普通的干花罢了。
　　放心桃花，她拿起那块丝绢，却是极普通的一块，质料很厚，似乎是用衣料做的。
　　“看出什么来了吗？”
　　明月摇头，“我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这块丝绢和这枝干花最晚也是三年前的东西。”说完，她把东西放回，扣上木匣，向萧无应的方向一推。
　　“不过，无应。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话，你应该不用来找我吧？”
　　萧无应唇边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笑着的时候，清瘦秀气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点孩子气的味道，他点点头，把匣子收了起来，“这个匣子是永宁曹家坊的作品，这样的木匣他们一年至少要卖出去上千个，这本不出奇，但是，这木匣和这枝干花，是在凤潜亭和他的妻子赵氏尸体旁边发现的。”
　　明月斟酌了一下，沉吟道，“然后呢？”
　　“然后，在验尸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其余两样东西。”
　　明月也不说话，只是托着下巴，等他把东西拿出来。
　　萧无应收好了木匣，又从怀里拿出一方手绢，里面包着一个仵作专用用来放证物的极小的木盒，递给了明月。
　　掂了下木盒分量，明月沉吟了一下，小心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彩漆、以及一粒花生大小暗色的物事。
　　明月小心拈起了彩漆，放在掌心仔细看着。
　　那是片指甲大小的彩漆片，隐约能看出来装饰着雷云纹，隐隐透着红色的黑底上是鲜艳的红纹，线条生嫩，看上去颇为平凡无奇，怎么看也不过是一片普通的装饰在家具上的彩漆而已。
　　她沉吟一下，又拿起那花生般的物事细细研究，她看了半晌，忽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人骨！”
　　萧无应点了点头。
　　明月黑色的瞳孔在瞬间紧缩，她凝视着掌心里不过花生粒大小的一小块人骨，在仔细辨认之后又是一凛，“这块看起来像是……指骨……”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小的一节指骨？
　　萧无应用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她，“你没认错，这是一节胎儿的指骨，这块彩漆和这块指骨，都是在凤潜亭的掌心发现的。他把这两样东西死死握在掌心，最后是折断了他的指骨才取出来的，至于这个盒子……则是端端正正的放在凤潜亭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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