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斋记事

　　那女人披头散发的被带上正堂来，赵夫人放下手里的茶杯，看了她一眼，却在触及女人的目光时慌乱的移开了视线。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会心虚，她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里面的怨愤，让她心惊肉跳。
　　女人也只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投向赵夫人身后的内堂，好像可以透过墙壁看到里面孩子的身影。小厮看女人一直动来动去，从怀里摸出安锦方才留下的那张黄符，啪地贴在女人的额头上，女人挣扎了两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赵夫人沉吟了一下，还是放软态度轻声对她道，“庄云，你走吧。我，我会感谢你的。”
　　说出这句话，她好像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眼珠转动着拿捏着措辞，却好像对她说出哪一句话，都是一样的罪孽深重。

　　毕竟当年自己曾作出那样的事，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赔罪。

　　*

　　向挽青刚刚嫁到赵府的时候，真是处处受人排挤，赵府连丫鬟小厮都没给她安排几个，冬天了也没有给她屋里分来炭火。虽然自己只是偏房，但照理来讲也不该被这样对待，向挽青左思右想还是没坐住，跑到主宅去质问管家是不是想让她饿死在这个冬天。

　　管家听了她的话先示意她快些放低声音，当心隔墙有耳，然后将她带到厨房后面，给她一个火盆并几块焦炭。虽然只有几块，向挽青却知道这大概是深宅大院里一个不相干的人能给她的最大的关心了。
　　她把炭块装在衣袋里，偷偷抱着火盆回了自己的房间。正嘉二十一年的冬天，她第一次离开家，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雪落泪。

　　赵老爷已经有一位正室了，对她的存在很排斥，她心里清楚，从来不会主动往她跟前凑，但那女人却频频来找她，每次都要放下几句狠话，让向挽青很无奈。她也不是不想走，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她必须坐在这里和这个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毒蛇的女人对话。

　　可惜她一直没有孩子。

　　每每想到这件事，向挽青还是忍不住想笑。即便是正室如何，没有孩子就意味着她还将迎来一个又一个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若是这其中的哪个女人有了孩子，被分享的，也许还会是自己的位置和将来的家财。

　　所以这女人才像一只急切的母鸡一般用翅膀费力的遮掩那些她眼中的“自己的东西”，然后再咕咕哒的想要吓退身边靠近的人。只要想想都觉得可笑啊，向挽青坐在木椅上，听着一旁的女子口若悬河的对自己进行着告诫，心里还惦记着今天的午饭该吃点什么。

　　赵老板很抠门，他想要个儿子，却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无论是正室夫人还是她这个妾室，他想要的只是孩子，哪个女人的都无所谓。开始的时候，向挽青一直觉得自己如果有了孩子，日子就会好过很多，但让人忧心的是，这个孩子却迟迟不来。

　　终于向挽青意识到，没有孩子，可能并不是自己的问题。
　　是赵老爷的身体有问题，所以夫人和自己都没有孩子，但显然没人告诉赵老爷他自己的问题，赵老爷肯定也不会相信，于是他的怨气都撒到了正室身上，经常被殴打的正室则会用向挽青出气。

　　直到后来这女人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

　　那天向挽青半夜睡的正昏沉，忽然感觉头皮一痛，旋即整个人都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人狠狠的按住脑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忍着头皮的剧痛翻转过来，却发现正一脸怨愤的对着自己的人正是正室夫人。她显然又被赵老爷毒打了一顿，脸上带着伤，额角被磕了一个不小的口子，伤口结痂血块干了糊在额头上，还有不少青紫，下手很狠。

　　有好几次向挽青都想，正室夫人一定也是知道赵老爷的身子问题的。迟迟怀不了孩子，她心里一定难受，私下里去找大夫，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那她一定会想到赵老爷身上。
　　明明没有孩子不是自己的原因，却一直被毒打，她心里肯定憋着一口气，但她不敢说，只能把气都撒在自己身上。

　　向挽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这里没人给自己做主，她已经做好了被打一顿的准备，反正之前她不是没来过，闹完了自然就会离开。可是没想到这一次，正室夫人却如同疯了一般，将她带到院外的小池塘去，伸手一推，向挽青就落了进去。

　　冬夜里水凉的刺骨，她不会游泳，手脚扑腾着奋力挣扎，但是正室夫人就呆呆的站在水边上看着自己在水里沉浮，然后她空洞的眼睛里浮上一抹诡异的喜色，嘴角咧开，向挽青像砧板上的鱼无力挣扎，冰冷的池水一次次吞没她的视线，向挽青吓得尖叫起来，却只换得正室夫人一声声大笑。

　　最后向挽青选择假死，闭气埋头进了水里，但是她不懂凫水，无法做出人死后漂浮在水面的样子。但显然正室夫人此刻并没有心思注意到水里的向挽青，她兀自大笑着走开了，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惊魂未定的从水里露出头来，向挽青趴在池壁旁深吸了几大口气，费力的爬起来，在小池塘的假山后面发现了自己房间里已经吓傻了的小丫鬟。

　　从池塘回到杂乱的小屋里，向挽青在丫鬟的服侍下洗完澡，坐在妆台前，平静的对丫鬟说，去告诉老爷，我怀孕了。

　　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想再过，也许哪一天那女人就会癫狂的杀了自己，可是却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性命。新娶的小妾死了，再重新娶一个便是，只要能生出孩子，在他眼里是谁都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靠自己，让自己活得最好。

　　*

　　果然，当丫鬟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赵老爷的第二天，就有仆人将自己请出了这个偏僻的小屋。向挽青收拾了一晚，带走了她所有的嫁妆和屋里每一件能换钱的东西，而后她让丫鬟将这些东西全部拿去当掉，换成银子。
　　她把这笔钱藏在枕头底下，为了买通一个人。赵府的大夫，赵老爷最信得过的人。虽然她现在人被接来了，但是赵老爷肯定也不会全然相信她的话，一定会找大夫来确诊。
　　而这个大夫为了赵府的工钱隐瞒下赵老爷身体问题的事实，还留在赵府就说明他是个贪财奴，只要给够钱，就一定能塞住他的嘴。

　　向挽青的所有家当在第二天下午终于派上用场，来者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眯着眼睛打量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钱已经换成了一张薄薄的银票，就藏在向挽青的袖子里，老头走过来摸摸胡子落座的那一刻，她便手疾眼快将自己一千两的银票塞进了他手里。

　　老头愣了一愣，嘴角飞快的划过一丝笑容，他一翻手那张银票就进了他的衣袖。然后向挽青有孕的消息就被带给了赵老爷，赵老爷大喜，马上就赶来看望向挽青。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身上居然还有伤口。
　　向挽青只说是自己不甚伤了自己，赵老爷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平坦的腹部连连摇头，直嘟囔“这样的身板可怎么生养。”

　　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补品被送来，屋子里所有的床褥都换上了新的，厚实松软，还有丫鬟小厮布满内外院子，她连喝杯水都不用自己动手，只要一个眼神，就有温度刚好入口的温水送到自己手边。可是不同于向挽青的安逸，她的贴身丫鬟绡儿却满面愁容，这个丫鬟从她嫁进赵家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落水的那次她更是躲在假山后面目睹了全程。向挽青的钱财也是她帮忙典当，所以她和向挽青完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向挽青假孕的事情暴露，她就得第一个伸头挨刀。

　　一天中午向挽青带着瓜果点心和一本杂记在院里晒太阳，又使唤绡儿告诉厨房替她做一份蛋黄莲蓉酥饼，绡儿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去质问她，“你根本不是真的有孕了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庄云就是在这时候，走进了向挽青身边。

　　她是新婚的妻子，丈夫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庄云刚有了身孕，身子虚，却迫于拮据的家境不得不出来做工。她原本想在赵府做个洗衣的女工，被路过的向挽青看见，一句话聘下到了自己房里，说绡儿年纪小照顾不仔细，年纪大些的自己放心。

　　庄云一直很感激向挽青，在受宠的夫人房里做活没有脏活累活，拿的钱比院子里的不知要多多少，向挽青对她也很照料，时常将自己的那些补品给她一些，让她照顾好腹中的孩子。
　　就在这段时间里，正室夫人得了病，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住，无人问津，听说如今连起床都是难事。向挽青知道她定然恨自己入骨，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她脸前晃悠，便不去理睬，赵老爷也不管她，好像后来正室夫人病重了吧，总之向挽青没有在意这件事。

　　一年春秋过，转眼寒冬过了一轮，又一个冬天快要到来。向挽青和庄云的肚子都大了起来，眼看就要生产，只不过庄云满目温柔的抚摸的肚子下是她的骨肉，而向挽青抚摸的只是今冬新下的棉花。

　　绡儿越发惶恐不安起来，生怕会出什么问题，而一天夜里，庄云忽然腹痛，大呼要生了，向挽青连忙将产婆请到房里，就让庄云在自己房里生产。因为之前两人的关系尤为亲密，所以这个看似主仆有别的做法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而庄云的生产还没有结束，向挽青将手里的茶碗一丢，柳眉一皱，不好，我也要生了。

　　这一屋子的产婆早已被向挽青买通，只等庄云生产结束后，将孩子换下来，变成赵府的长子。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庄云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一刻，向挽青心里涌上浓浓的喜悦，她仿佛看到赵府的全部家产正在对自己招手。

　　而当产婆们询问她该怎样处理身体虚弱的庄云时，向挽青咬了咬牙，对产婆说，把她丢到府外去。荒郊野岭，又是初冬寒风料峭，她活不下去。
　　就这样，庄云被丢出了赵府大门。

　　只是一个女工而已，赵老爷不问后院之是，哪怕所有人都发现一个大活人忽然消失了，却没有一个人敢言语此事。
　　因为听说这位小夫人生了儿子，不久之后，就要变成新的正室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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