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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饮水
“笃笃——”
清脆的叩门声响起,终于唤回了今井医生的神智。
“开门。”
少女慢条斯理地开口。
“喔!是!”
今井条件反射地转身开门,却马上泪流满面地反应过来:
该死的他怎么又被这个比他小一半岁数的丫头命令了?她知道什么叫敬老吗?天照大神啊,天理何在啊!
“呵呵,你叫天照大神也没用啊,今井。”
来人挂着一抹轻佻的笑意调侃,被镜片遮挡的眼眸深处却绝不像在开玩笑,
“因为,你口中的‘丫头’背后站着的神明,可都要比他辈分高呢!”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
今井已经不敢转身去看少女的表情了。
“你都说出来了哦,今井医生!”
幸村笑吟吟地雪上加霜。
今井再次出窍。
开开玩笑可以,但把人都玩死了就不太好了吧!来人见好就收,将就要风化的今井推出了门。而后推了推眼镜,笑对着挑起了这个局面却仍置身事外的少女:
“玩的开心吗,殿下?”
少女却顾左右而言他:
“忍足教授,你似乎带了些我需要的东西。”
“阿勒,殿下的耳朵还是这么灵啊!”
忍足教授耸耸肩,低头看了看手中拎的箱子,
“或者说是鼻子?我在门口一听说殿下要表演茶道,可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取来了殿下的用具呢!”
少女不置可否地接过,熟练地打开箱盖摸索起来。
这时,忍足教授才把目光转移到了另一边的少年身上:
“幸村君是吧。初次见面,我是忍足瑛士,东大医学系的教授,目前算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吧!”
幸村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据说是关东医学界的无冕之王——
俊逸的脸庞,即使年过而立也只是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墨蓝色的头发,半短不长地扎在脑后;圆圆的镜片后看不出神色,只有脸上偶尔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轻佻笑意,让人怎么也猜不出他背后的医疗帝国。
幸村想起了准备转院时柳生的介绍——
“身为关西医学名门的长子,却执意跑到关东,以知名专家的身份或控股或加入了多家医院,一手将二战时才起家的忍足家发展成能与凤集团、坚野医院三足鼎立的医疗企业,除了天才的医术外,善于抓住机会的敏锐也功不可没。”
思及至此,幸村也淡笑回礼:
“您客气了,忍足教授。我是立海大三年级生幸村精市,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另一边,少女早已将箱内的漆盒一一取出,打开其中一个,以指试探性地摸了摸,淡淡开口:
“天目碗?好品味。不知忍足教授是如何从我和室的梅柜中取出的?”
忍足教授闻言,完全没有被主人质问的不好意思:
“实不相瞒,我和藤原小姐说殿下在我那里喝茶,需要些许茶器和茶叶,她立马就让我随便挑了。原来我一拿就拿出了这么有名的东西吗?”
幸村转眼看去,只见少女缓缓拿出一只斑纹奇美无比的黑瓷碗,五指张开,托举至阳光下。仿佛魔法一般,黄、蓝、绿、紫……一道道虹光刹那间在她的指间掌心跳跃舞动,曼妙万生。而在那斑斓之中,碗壁的斑纹宛如星斗,在阳光下莫测变幻。神秘的宇宙顿时展现在眼前,璀璨浩瀚,却都凝聚于一双纤弱苍白的手中。
这就是传说中的曜变天目碗?
这就是传说中的曜变天目碗!
少女轻轻转动黑碗,即使能够轻易地把玩一只举世罕见的国宝级瓷器,面上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淡然。矜持高贵的下巴与优雅微抬的手臂组成一组完美的侧影,仿佛高高在上的女神,将宇宙苍穹都掌控于股掌之中。
转了三转后,她随手就将这价值连城的天目碗放至一边,又取出一只竹制茶笼。打开笼盖,低首嗅了嗅:
“蒙顶甘露茶饼,而且是雨前茶。今年的新茶这么早便开采了吗?”
忍足也不由凑上前看了看:
“藤原小姐说是由中国刚空运来的,似乎是今年的头拨新茶。对了,一同送来的还有趵突泉的泉水,装在那只‘雪拉同’汤瓶里了。”
“雪拉同?”
幸村一时间搞不太懂这个名词。忍足于是解释说:
“啊,就是龙泉青瓷——南宋官窑的一种,最有价无市的瓷器之一。当时传入欧洲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便用……”
“不会是欧洲名剧《牧羊女》中女主角雪拉同的青色长袍吧?”
幸村恍然大悟。
“没错,就是那个!”
忍足笑着答道,又转头向少女建议,
“现在新茶、甘泉、洁器为一,天气好为一,风流儒雅、气味相投的佳客为一。既然三点具备,不如我们就用宋代的点茶法吧!”
“确实,”
少女一边将一整套汝窑雨过天青茶碾、茶钵等排开,一边对着忍足凉凉回道,
“主客不韵,犯了明代七禁忌之三;客开口便为名利俗物,又犯了和式茶道礼节。于你也只能用宋代的标准了。”
说着,她又从箱底捧出了一只黑色、状如平卧蜘蛛的茶釜。
就算是一直摆着一张扑克脸面对着一件件珍贵茶具的忍足也终于不淡定了:
“殿下,您不要告诉我这就是那件‘平蜘蛛’吧?”
“平蜘蛛?”
幸村也惊讶了,
“相传为松永久秀所有,因为不肯转让于织田信长而同自己一起炸毁的那件‘平蜘蛛’?”
“自然不是。”
少女指挥着忍足装好白炭点火,
“这只是与它同时期、同一位大师所做的另一只茶釜,一直藏于本宗,所以不为世人所知罢了。这件倒确是我平日惯用的。”
说话间,泉水已微沸初漾。少女将研细的茶末放入茶碗,倒入少许沸水,均匀调至粘稠的膏状。
幸村看着少女熟练的手势,依然有些担心。一旁的忍足却全无顾虑:
“放心吧,幸村君。殿下即使看不见,也是这日本数一数二的茶道宗师——尤其是这中式古典茶艺!”
幸村不语。他并非是担心茶艺受影响,反是觉得有所不便的少女极易被滚烫的茶水烫伤。但面对半生不熟的忍足,这话是绝说不出口的。
不一会儿,茶膏已然调好。少女一手执壶往茶碗点水,一手用茶筅旋转打击和拂动茶碗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两手同时并进,却无一丝不协调之感;手臂保持不动,全凭手腕的转动,左右手的动作都灵活优雅,以一种独特的节奏缓缓环回去拂、七式注水。这一整套动作流畅自然,全然看不出少女到底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看到了吗,幸村君?”
忍足坐在他旁边轻声讲解,
“多么精准的落水,完全没有破坏茶面。而击拂的轻重缓急也恰到好处,全都视情况而调整。更何况此刻殿下目不能视,所凭的只是经验以及手感。只有如此高明的点茶能手,才配称为‘三昧手’!”
对茶道一知半解的幸村此刻想的却是:若是少女也打网球,那倒是全无反手球的忧虑。越前南次郎前辈的二刀流对她来说,似乎应该算是小菜一碟吧。
很快,茶碗中便起了泡沫,色泽洁白如牛奶,汤面却无一丝水痕。
忍足适时介绍:
“在宋朝,文人常以斗茶相较。茶的优劣,以沫饽出现是否快、水纹露出是否慢来评定。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者为上。”
幸村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此茶为上品了?”
“不,还差一点……你看——”
少女已经停手。忍足指着碗壁一圈白色的痕迹赞叹,
“这便为‘咬盏’。因为茶乳融合,水质浓稠,若饮下去仍胶着不干,便为上品。以我的经验,这次的咬盏多半不会失败。”
这时,少女转身对着忍足的方向不语。
幸村不解,忍足却想起了什么,哭笑不得:
“在这里就不要那么较真了吧!”
“礼不可废。”
“好吧,”
忍足无奈地起身捧起茶碗,
“今天我就做一回‘童子’吧。”
少女微一点头,也起身,接过茶碗,奉至幸村面前,道:
“为君以泻清臆。”
幸村顿时想起了不知哪本书中看过的记载,不由一哂,起身接过,答:
“非此不足以破孤闷。”
而后吸掉茶面上的汤花,细品茶汤。
“阿勒,没想到幸村君还懂得这么古老的宋朝点茶礼仪?”
忍足随意地坐回位子,
“怎么样,这蒙顶甘露可是最古老的茶,‘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
幸村饮尽,递回茶碗:
“色淡香长,确是佳品。若是日日能饮得,说不定真能六根清净了。”
“那是自然,更何况能有幸尝到殿下手艺的还真没几个。不过,偶一为之便行,我一介俗人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咖啡。幸村君呢?”
忍足话锋一转。
“我?”
幸村不解其意,
“茶多伤胃,我平常一般喝矿泉水。”
忍足有些吃惊:
“矿泉水?我以为幸村君也喜欢咖啡呢。看起来幸村君很重视健康啊!”
幸村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浅笑:
“是啊,我喜欢健康的人。”
“这点倒和殿下一样呢!”
忍足转而看向正在收拾茶具的少女,
“我记得殿下似乎除了早茶,平日也只饮由浅间山送来的泉水。”
幸村倒是真的惊讶了:
“如此娴熟的技艺,我还以为只有因为热爱品茶才会不厌其烦地练习。”
“茶道,有人为贵生,有人为坐忘,有人为无己……人人皆以茶求其所求,又有何人敢称真正热爱茶道?”
少女静静地擦拭着手中的曜变天目碗,
“就如战国时的茶道家们,你只看他们为争一只茶碗、一只茶釜而攻城略地、自焚自陨,其实质也不过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幸村忍不住追问:
“那么你所求的又是什么?”
少女淡淡地将碗放回盒内:
“这种事,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什么?”
幸村没反应过来。
“什么也没有。”
少女慢慢起身,迈步向门口走去。忍足连忙提起箱子跟上,朝幸村微笑示别。
只听到飘渺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似是对他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佛曰: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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