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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紫藤
带着熟悉的紫藤香气和潮湿水汽的女孩,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跌入了幸村的怀中。
幸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双臂便自然而然地将她牢牢圈住,固定在了自己的领域中。
中臣慌忙抬起脸,猝不及防地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美丽又难猜的紫蓝色眼眸,还带着未褪的温柔和担忧,夹杂着真切的关心和一丝来不及遮掩的炫目光彩。
那种光彩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却仿佛带了电般,令她平稳的心跳瞬间失常。她慌张地别开眼去,只觉触手便是幸村灼热的体温,从她抵着他胸膛的掌心开始蔓延,游走在周身,最后凝聚成满脸的绯红。
像是小时候生病发烧时的感觉,却又有微妙的不同。她理智上觉得这种灼热最终会烫伤自己,但却本能地完全不排斥这样的接触。
这种矛盾的奇特体验深深地令中臣迷惑了!她呆呆地歪着脑袋,看着同样面色绯红的幸村,决定不耻下问:
“我似乎是发烧了。幸村君,你也发烧了吗?”
幸村沉默着,只是目光深邃地望着她。明媚的日光中,她精致的脸庞因那一抹红晕而终于多了几分人气,仿佛一瞬间褪下了往日伪装的淡漠矜持,露出这个年纪的女孩所该有的娇憨。尤其是她的目光,那样天真地望着你,像是一头不谙人情世故的幼鹿——那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美好。
他不由自主地慢慢低下头,仿佛想要仔细将这一幕收入心底。
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幸村,你好了吗?我们……”
忍足教授轻佻的声音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满室莫名的气氛。两人像是触电便飞快地分开站好,而后齐齐抬头望向刚走进门的某人。
“啊勒?”
忍足教授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打量着尴尬的两人,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幸村早已收拾好了心情。他一边温柔地用自己的大毛巾将湿透的中臣包的严严实实,一边微笑着无视忍足的调侃:
“忍足教授到得正是时候,中臣她刚刚掉下水,需要换套干净衣服。”
中臣闻言,抬头望了望幸村一如往常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紧紧裹在自己身上的毛巾,神色莫名。
通常刚意识到了彼此尴尬的男女会是什么反应?
绝大多数应该会自动地分开一段时间,各自找个安静的地方,将纠结如乱麻的心事独自梳理清楚。
但是,这种方法对幸村和中臣来说显然并不成立。因为,在这所医院之中,他们常去的地方,很不巧,就是同一个。
又是午夜,又是医院天台。
不期而遇的两人再次打了个照面,两两相对,都清楚地看见了彼此眼中的错愕和无奈。
“幸村君……”
“中臣……”
两人同时开口,又再次无语。
已经是盛夏了,就算是夜晚,夜风中也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与繁茂的草木气息一起,熏得人心烦意乱。
“中臣似乎很喜欢来天台散心?”
终于还是幸村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中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不作回答,只是反问幸村:
“幸村君不也是如此?”
“呵呵……”
幸村浅笑不语,推着中臣的轮椅来到往日常坐的位置,扶着她一同在长椅上坐下。
中臣仔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笑容。
“这里,是整个医院最可爱的地方了。”
幸村却不看她,抬头望着高远的夜空,低低地说,
“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没有面无表情的医生护士,也没有痛苦的病人,这里的一切都是鲜活的、自由的、真实的。每次在这里吹着风、望着天空,好像就能暂时摆脱楼下的乏味沉闷,不用再想方设法无视那些惋惜的眼神、假装毫不在意。”
中臣没有接话。她也顺着幸村的目光,抬头凝视天空。
今天又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明月在云影间穿行,月光忽明忽暗,使得两人的身影也随之明灭不定。
幸村不无怀念地感慨:
“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虽然后来知道其实不是第一次,但也还是挺有纪念意义的!”
中臣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只是不再看天,而是看向了楼下的花园。
也许是今晚的月光太悲凉,也许是身边的气息太熟悉,又或只是那些沉重的往事在她的脑海中实在积压了太多太久。面对着这承载了一切悲剧起始的一草一木,她第一次想要向别人倾诉。
“看见那个紫藤架了吗?”
她突然开口,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夜晚格外缥缈凉薄。
幸村顺势看去,果然看见了对面医院大楼旁的紫藤架。时值夏季,紫藤花早已凋谢,茂密的枝叶纠缠,形成一大片葳蕤,遮住了一楼的走廊。
“十二年前……”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
“十二年前,我就出生在那条走廊尽头的手术室。”
幸村一惊,猛地转头看向中臣。虽然大概知道当年的一些往事,但他没有想到她此刻会亲口对他说。
“那一天,我的父亲依惯例在神尝祭之后来东京都拜访天皇,因为不放心,他还带着我怀孕七月的母亲。但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遭遇了车祸。”
中臣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沉静,但难以压抑的悲伤,还是从她的眼中渐渐蔓延开来。
“我的父亲……不幸当场罹难,而母亲,则被送到了离事故地点最近的这里。”
中臣漠然地说着,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幸村知道,她只是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弱点——那些真实的、脆弱的、难以忘怀的情感。
幸村的手慢慢地握住了中臣冰凉的手,止住了她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她在挣扎了五个小时后,还是走了。那是个秋夜,藤原小姐后来告诉我,当她被藤原管家带着、和祖父一起赶到时,却看见了满架的紫藤盛放正荼。月光皎洁中,错时而放的紫藤美丽、圣洁,但是凄凉。”
“呵……”
说到这儿,中臣冷笑一声,表情却始终不变,低声呢喃了一句,
“开到荼蘼花事了……”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秋夜到来的。没有父母,没有祝福,没有喜悦,只有一轮冷月,照着错误的紫藤。藤月——我奇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我来到天台,看着那株紫藤和那道走廊,想到的只有——”
中臣转过脸,黑曜石般的眼中充斥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悲伤,汹涌而出,
“是我,带来了这场悲剧。”
哀哀的夜风吹拂过树梢,叶片也随之哀鸣。如水月光汩汩流淌过寂寥的天台,在中臣惨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上凝结。她睁大着双眼,永远风轻云淡的面具慢慢龟裂,仿佛下一秒便会哭出来。
幸村收紧了手,侧了侧身,涩涩地开口: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借你我的肩膀。”
也许是真的受不了情绪的失控,中臣想都没想,就这样埋首靠了上去。
幸村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颤栗,小小地放松肩膀,尽量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奇怪的是,肩头却始终没有被泪水濡湿的感觉。
“你……没有哭?”
他试探地问。
“我没有眼泪。”
身旁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带着寂寥的气息,
“我早就忘记要怎么哭了。”
哭泣,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有时,甚至比笑还珍贵。
因为,笑,可以笑给别人看,也可以只有自己懂得;哭,却只能哭给会为此心痛的人看。只有他会为你抹去泪水,只有他会向你伸出手,只有他会露出温暖的笑容,将你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我最喜欢你了。”
哭,需要软弱的权力;而软弱的权力,是爱你的人所赐予的。
所以,中臣藤月是不被期待所降生、不被爱所成长的。
所以,中臣氏的天姬是没有软弱的资格的。
所以,中臣天钿姬不会流泪,也永不流泪。
一只手,突然抚上了中臣颤抖的背。
它轻轻地打着拍子,带着奇怪的韵律,却比任何净化人心的神乐都要使人安心,奇异地抚平了她的不安。从没有被如此对待的中臣忍不住闭上眼,蹭进了温热的怀抱中。
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兰草芳香,并非任何人工的洗衣剂或是香料,而是心的味道。
是了,这个世界上,会如此温柔亲昵而并非恭敬疏离地对待她的,只有她的幸村圣——停留在了她五岁记忆里的唯一朋友。
“藤月——月下紫藤,其实是个好名字呢!”
耳边,响起了长大后的圣轻轻的低语。
“我呀,最喜欢藤月了!”
一股暖流涌动在中臣的心头。她抬起头,看着在月光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难得孩子气地追问: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
闻言,幸村的眼神越发柔软而坚定,
“那些都不是藤月的错,藤月也要自信一点嘛!”
“那么,”
中臣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圣还当我是朋友吗?圣永远都会是我的朋友吗?”
高高在上的天钿姬,像一个敏感自卑的孩子一般,第一次这样惶恐而期待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不会拒绝藤月、永远陪伴藤月、永远站在藤月的这一边。”
幸村避重就轻地回答,郑重地许下一辈子誓言。
狂喜瞬间点亮了中臣的眼睛。然而,她却只自顾自地沉浸在找回朋友的喜悦中,再一次忽略了幸村眼中和话里的爱意。
月光下,紫藤花期已过。可人心中的花期,却才刚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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