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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由己
屋外的晨钟敲了四下。
敲门声随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藤原恭敬的声音:
“打扰了,殿下。”
纸门被轻轻拉开,一列侍女在藤原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她们动作轻缓,手托着洗漱用具,举手投足间带着只有世家才能熏陶出的优雅。
藤原挥了挥手,她们便马上散开,各自有条不紊地做着属于自己的工作。
中臣天钿姬的早晨,再次千篇一律地开始。
点燃了屋内的紫檀木宫灯和白玉透雕莲鹭香炉,负责点火的侍女刚想退下,层层叠叠的紫色床帐内,清淡黯哑的女声突然响起:
“把高山流水纹香筒也点上。”
所有人的动作蓦地一滞。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精准的是时钟,那么,仅次于它的,便是古老贵族千百年来遵循不变的传统规矩。甚至可以说,那便是他们存在的表现。
而作为贵族中的贵族,中臣氏的天钿姬十年如一日保持的习惯,比之前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时起床,何时就寝,何种情况下用莲鹭香炉,何种情况下用缠枝花卉盖炉,何种日子点香屑,何种日子点线香……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就连重病入院后,都没有改变过。
心血来潮,或是随心所欲,对于古老氏族的继承者而言,是从不存在的。
而今天,天气晴朗,空气温暖干燥,晨起初醒的室内应清清淡淡地点小半炉白莲沉水香,氤氲地驱散一夜积滞的浑浊空气。
可是,现在,天钿姬居然还要加上一根提神的薄荷莲白檀线香!而且还是用从不动用的紫竹浮雕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香筒!
她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虽极力掩饰、仍清清楚楚的震惊!
满室寂然中,藤原当机立断,低声说了一句“殿下,得罪”后,一把上前拉开了厚重的帷帐。
所有人——包括教养严苛的藤原,都难以克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是极细微的抽气声,但众人的声音合在一起,在寂静的室内,显得诡异万分。
中臣慢慢地下床,伸出一只手:
“镜子。”
负责梳妆的两位侍女迅速地将一面镜子抬至她的面前。
灯光中,那两抹眼下的青紫在苍白的肤色衬托下,明显至极。
中臣以微凉的指腹划过眼脸,怔怔地出神——那个人,在不知不觉间,也在她狭小的心内,占据了一块位子吗?
别过头,她冷声道:
“更衣。”
角落尘封的龙泉窑青釉刻花紫藤纹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藤原亲自以花棒挑出一点碾得极细腻的珍珠百花粉,细细地遮盖住印子。一位侍女用花汁拧出的胭脂,在两颊上淡淡地晕开,极力添上一两分伪装的好气色。
中臣如一具木偶般任众人忙成一团,冷眼望着墙角的日历出神——
七月二十七日,周日。
“藤原。”
她冷不丁开口。
“是,殿下。”
藤原放下了手中的圆盒,垂首请示。
“早茶后,替我安排和忍足教授的会面。”
中臣直直地看向镜中已不见一丝倦容的面孔,神色不明。
“是,殿下。”
几名侍女合力,将窗前的厚重帘幕拉开,渺远的天空瞬间跃入眼底。
蟹壳青的天边,冉冉红日穿透层云,正欲破晓。金色的光芒交织,映出东京那高楼毗邻的地平线。
她微闭双眼,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这里,不是京都的老宅;这一天,也不是过去十五年中悠闲平淡的每一天。
对于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同样感触颇深的,还有等待着进手术室的幸村。
漫长的煎熬,都即将在今天了结——解脱,或是永远解脱。
自己的家人得到了忍足教授的特别允许,都早已进入了手术室上方的观察室;中臣则正坐在病房的监控器前,时刻听着藤原的汇报。
但他知道,他还在等待着一个人。
换上无菌服,他被推着,走在前往手术室的路上。车轮的咕噜声在空寂的走廊中格外清晰,伴随着回音,挑动着他的神经。
突然,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群人凌乱的脚步声。
他费力地支起头看去,遥远的天光中,土黄色的人影渐渐地近了、近了,终于站在了他面前。
气喘吁吁的一群人,正是立海大网球部的正选。
“幸村!”
可他却没有找到等待的那个人:
“真田呢?”
“在这里!”
桑原举起了手中属于真田的外套,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微微一笑,病床被继续往前推。“砰——”的一声,手术室门被紧紧关上,“手术中”的红灯随即亮起。
忍足教授、今井医生,还有那位瑞士的菲兹威廉博士早已等候在内。他悄悄摸了摸右手腕——那里,一条绿色的吸汗带被绑在上面。
“准备好了吗?”
忍足教授一改往日的轻佻,扑克脸上是少见的认真。
他微笑着点点头。
麻醉针刺破皮肤,微凉,恰如中臣指尖的温度。
这一次,生死由己。
输的是天!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想起了中臣说这句话时那般目空一切的自信,不由莞尔一笑。
在昏迷中,他仿佛做了一个梦。
那是他刚刚住院时候的事情了——
即使是王者立海大的神之子,面对病发时的手脚麻痹,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艰难地拖着身子走回病房,只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意志力。
如果被人看见了他现在这副样子,他们又会是什么表情?震惊?失望?嘲讽?又或是更糟糕的……同情?
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他幸村精市,也会身处在这样一个需要同情的弱者地位!
终于蹒跚着走到了病房门口,却在听到了医生和护士的议论声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幸村君吗?”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略微忐忑地等待着医生的宣判。
“以他那体况来看,今后恐怕无法再打网球了吧!”
仿佛夏日的闷雷在耳畔响起,瞬间将自己与世界隔绝。护士的惋惜声,走廊外人群的脚步声,隔壁病房的病人压抑的□□声……所有的尘世喧嚣都像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拥有的一切——第一次打网球、第一次认识真田、第一次登上领奖台捧起全国冠军的奖杯……如同放电影一般,迅速地在他眼前倒退,一点点都弃他而去!
住院至今积压的不安与焦躁终于在这绝望的诊断下一起爆发,他痛苦地捂住头,无力地跌坐在地。
那是他今生再也不愿回想的黑历史。那样迷茫的、绝望的、颓唐的、病态的他,总觉得,离那个坚韧健康的女孩,好远好远。
他挣扎着,想要从这个许久未做的梦魇中脱身而出。
微弱的光芒隔着合上的眼皮照进他的意识里。耳畔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一问一答,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睛,却惊恐地发现全身都无法控制。
有个男声似乎在说:
“幸村吗?”
这诡异的熟悉让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以他那体况来看,今后恐怕无法再打网球了吧!”
他还在做梦吗?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还在做梦吧!
这是他心中升起的第二个念头。
但他清楚地知道:就算这是梦,也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呀,幸村君!”
“通知忍足教授,病人醒了!”
“各项指数正常,病人脱离生命危险。”
……
忙碌的病房内,所有人都激动地长舒一口气——相处了那么久,他们也都非常喜欢这个温和有礼的少年。只有少年本人,全无劫后余生的喜悦感,脸上是一片麻木。
哦!不,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过于兴奋的众人都没有注意到。幸村望了望窗外,已是晚霞满天的黄昏。悲怆的色调让他又无端想起了上次那首被中臣打断的魏尔伦的《落叶》——
“恶风卷着我
东飘西零
飘呵,飘呵,
宛如那
枯叶飘零……”
“幸村。”
他回过头,看见了终于赶来的真田。努力地想要挤出一张笑脸,却最终挫败地罢休,他尽量若无其事地开口:
“辛苦你了,弦一郎。比赛怎么样?”
但是,下一秒,他却在他的脸上发现了少见的内疚和尴尬。
“幸村……对不起。”
不用再说什么了!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
王者立海大,十五年来保持全胜的王者,输了!
“对不起,幸村,关东大赛输了……”
相处多年的真田似乎感受到了幸村的失常,笨拙地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在下一次的全国大赛上,我们一定会赢回来的……”
“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幸村尽量保持着冷静回答。
“幸村……”
真田微微伸出手,有些不知所措。
你当然不知道,真田!你怎么会知道,我刚刚都经历了些什么!
像是崩得过紧的皮筋,在临界点,突然反弹。而真田的劝慰,恰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大声地朝他吼道:
“我不想再听到什么下一次下一次了!”
没有下一次了!没有下一次了!没有下一次了!
他是赢过了死亡,但却赢不过命运的无端。网球就是他自己,可现在,没有了网球的他,什么也不是!
属于幸村精市的夏天,结束了!
他再也忍不住地失声尖叫,像是要将胸腔内快要溢出的不甘与痛苦一同向命运控诉: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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