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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墨白描
夏日到来之时,中臣的病情已每况愈下。
不时发作的疾病与本就虚弱的身体,使得她每次出行时都不得不借助轮椅。而即便如此,忍足教授也言之凿凿——如果她再偷溜出病房,她的手术就只能延期了。
不得不说,这对于某人真是再精准不过的死穴。
于是,每日下午时分的幸村病房行,便只得被改成了幸村上午对中臣的探望。
正如此刻,艳阳铺洒的室内,寂寥无声。冉冉沉香缭绕,却都遮掩不住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清幽藤香。
倾国倾城的绝色少女坐于窗畔,优雅地摆弄面前的瓶供;而风华绝代的少年执笔立于身旁,细心勾勒着线条,唇角无意地漾起一抹罕见温暖的笑容。
当藤原拉开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美丽的画卷。
花比美人,美人胜花;互为映衬,两相得宜。
看了看皆专注于面前作品而忘了午膳的两人,藤原不免有些头痛地回想起造成这一幕的起因——
这一日上午,中臣刚用罢早茶,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近日越来越啰嗦的忍足教授,一抬头,便看见了怀抱鲜花、兴冲冲走来的幸村。
彼时,朝阳初晓,笼罩着精致如画的温润少年,以及怀中一捧娇艳幽雅的矢车菊,衬着同色的眸发,即便经历了两世的中臣,也不免在心底暗骂一声“祸水”。
但下一秒,她就被那捧美丽的矢车菊给吸引去了大半注意力。
这一世,显赫的家世使她免不得备受众人讨好,每年生辰的贺礼,满满堆遍了她的藤阁。偏她是世家间出了名的淡漠,连天皇赠予的菊纹田黄石都不能搏其一笑,让所有人都铩羽而归。久而久之,人都道她无恶无喜,更别提有所偏爱了。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清高的天钿姬其实生平最喜两种颜色,一为纯紫,一为紫蓝。
此二者中,前者,是源于出生时那一夜绽尽的紫藤;后者,却是出于幼时一点莫名其妙的执念。
也正因如此,那视无数古玩奇珍如草芥的天钿姬殿下,就这么轻易地拜倒在了一株小小的紫蓝色矢车菊下。
也许是她眼神中的欢喜流露地太过明显,幸村短暂的愕然后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来,中臣桑很喜欢我带来的花啊!”
中臣随口应了一声,眼睛却仍只盯着他怀中的花看。
幸村顿觉有趣,接着问:
“我记得中臣君尤擅插花,不如找个瓶子插起来吧。”
闻言,中臣猛然醒悟,唤来藤原道:
“着人去和室取来今早新送来的花与我的花道用具,你再亲自去取我兰柜中的粉彩蝠桃橄榄瓶来。”
训练有素的女仆迅速无声地搬来了一堆大大小小的五彩珐琅掐丝匣,将各色银剪及叫不出名的器具摆了满满一桌,着实让幸村见识到了真正花道的繁复。
过了一会,藤原也终于抱了一个乌木镶银掐丝盒赶来。那盒子并无别饰,只盒盖上刻着从前曾于那只陶瓶上见过的古怪图腾。联系那日柳生的话,藤葛指“藤原”,天香山竹指“天钿女命”,而那天香山雄鹿又是“天儿屋根命”的象征。这个古怪图腾,果然是中臣一族的家纹。
待打开盒盖,却只觉一片霞光,一只釉色莹莹可爱的薄胎瓷瓶躺于红丝绒垫布上,蝠桃雅致,正是刚才中臣提到的那只橄榄瓶。
中臣亲自小心拿出,取了泉水注入。随着水纹荡漾,那瓶子居然渐渐由粉色变成了紫色,而那花纹处也变成了紫蓝,在日光下,有如魔法。
此时,中臣也早已挑好了要用的花。紫蓝色的矢车菊,粉紫色的紫阳花,夹杂着细长弯曲的菖蒲叶。三色交融,与那瓶色相得益彰。
幸村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瓶子,也从未见过如此恰当的妙用。
幽幽的紫蓝在一片娇嫩的粉紫中,既凸显了外形的柔弱,又带着一望可知的庄严尊贵。小巧的花瓣并未被团团簇拥的紫阳花给喧宾夺主,反而极好地表现了这一瓶花的主题——内心的骄傲。
幸村小心地抚摸着一株傲然凌驾于众花之上的矢车菊,无声地微笑,表情柔软。紫阳花代表着希望与骄傲,可这一株纤细优雅的小花,却偏偏以最高贵凌霄的姿态,傲视着命运的宠儿,内心坚强无比。
他想,他有些明白了这瓶花的用意。
那位看上去漠不关心的天钿姬殿下,其实也不是全然淡漠的。
想到这儿,耳畔又传来了她的声音:
“说起来,未到花期,幸村君居然能找来盛开得如此美丽的矢车菊来。”
“啊,这是我自己种的,”
幸村的笑容中带了一点卖弄心爱玩具般孩子气的得意,
“通过冷床越冬,就能使它在春天开放。这还是成功的第一批!”
“哦?”
中臣转头看向幸村,
“幸村君果然很喜欢矢车菊。”
“大概因为它的话语吧——遇见幸福,谁不喜欢呢?”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说出最主要的原因。
“我原以为,幸村君是喜欢它的外柔内刚。”
淡淡的嗓音,漫不经心地道出了他心底的秘密。
“中臣君真是了解我呢!连一瓶花都用了两种我最喜欢的花。我似乎从未说过也喜欢菖蒲吧。”
他也转头看向她,试图找出些许痕迹。
“不过是巧合罢了。”
面前的少女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转而看向了花,继续未完的工作,
“不过,幸村君喜欢的花都是浑身含毒,真是危险。”
就像他的人,真不愧是网王中最大的隐藏腹黑。
不知有没有听出中臣话中的潜台词,幸村摸着下巴打量了半天,良久幽幽一叹,有些惋惜:
“要是带画具来了就好了,这么美丽的插花,应该要永久保留下来才对!”
“这有何难?”
闻言,忙于插花的中臣头也不抬,
“藤原小姐,着人去画室取我的画具来。水墨、工笔、油画、水彩、素描,不知幸村君属意何种?”
收回回忆,藤原无语地看向忙碌至此时的两人,犹豫了半饷,终于仍是尽责地上前,打断了这一幅美好的画面。
“殿下,该用午膳了。”
沉默。
“殿下?”
她再接再厉。
“待我插完此花。花道时最忌中途打断。”
不得已,她只得使出杀手锏:
“殿下,忍足教授嘱咐,一旦饮食不规律,便要以身体虚弱为由延迟您的手术。”
话音未落,只见中臣立马站起身,一边以往常的姿态优雅地向餐室小步快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想必幸村君早已饿了吧。作画专心虽好,还得小心病中的身体。如蒙不弃,就请与我一同用膳吧。藤原小姐,传膳。”
“是,殿下。”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中臣与幸村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中臣本宗的午膳向来采用传统华丽的怀石料理,精致的碗碟摆了一桌,分量却不大,刚好适合两个长期住院的病号。只不过规矩颇多,尤其是在古老高贵的中臣氏中,即使有众多女仆侍奉左右,一顿饭下来也用了一个小时。
冗长的午膳后,中臣与幸村终于得以回到主室。花道工具与摈弃不用的残枝早已被收拾干净,其实早已完成的花仍摆在原地,正对着幸村的画架。
中臣慢步至画架前一看,整幅画已完成了大半。占据正中的花只来得及画了一层淡淡的轮廓,画的主题却是一旁插花的娴静少女。
那个少女只有一个朦胧的侧影,逆阳的容貌还不及那瓶花艳丽,却生生在第一眼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没有语言能描述那种美丽,只觉得矛盾异常,又莫名得和谐,似乎本该如此。幽幽的黑发在脚边蜿蜒,紫蓝色的病服衬得肌肤白皙如玉,小巧的下巴与纤细的颈脖楚楚可怜。但是,那挺直的肩背与淡然的气质,又使人生不出丝毫柔弱之感。
中臣欣赏了半天,冷不丁开口问:
“你很喜欢雷诺阿?”
“为什么这么问?”
幸村忍不住挑眉。
“这里,”
说着,她指向画中少女唯一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手,
“这是雷诺阿最为经典的明亮的手。”
幸村顺着如玉石雕琢的纤指看去,望着那一双不输于它的柔荑失笑,
“呀,果然,一不小心就画成了这样。”
转过头,他又望向中臣道:
“中臣桑不喜欢雷诺阿吗?他可是印象派画家中最受欢迎的一位了!从他的画中,你很少感觉到痛苦或是宗教情怀,只有温暖。‘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的了。’你觉得呢?”
“尚可,很适合病中看。”
“而且,他本人也很值得敬佩。听说他晚年时重病,却依然把画笔绑在指上,继续画出了可爱的儿童和漂亮的女人。”
“他其实只是让助手将画笔递到他手里。”
“哎呀,你还真是较真。这么激励人的传闻,你就不能假装它是真的吗?”
中臣转头不去看幸村一脸装出的幽怨表情,转移话题:
“不过,这个少女的脸就不太符合他一贯的画风了。”
确实,画上的少女低垂眼帘,看不清眼中的神色,散发出淡淡的漠不关心与遥远的高贵矜持。既没有如母亲或是长姐般亲切的笑容,也没有如阳光般鲜活明亮的色彩,与雷诺阿笔下的阳光女子大相径庭。
可是——
幸村的表情变得有些温柔,淡淡一笑:
“不,我觉得,很符合。”
——可是,这个少女却会让人觉得温暖。那种由内而外的淡然,能轻易抚平所有烦躁不安;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能叫任何人折服信赖。
她不是阳光,却比阳光温暖美好。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不画出我的眼睛。”
幸村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之前在他病房中看到的几幅画。诚然,不管是水墨、水彩还是简单的素描,上面的少女或眼缠绷带、或长睫掩眼,总之没有一幅是完整地画出那双最出彩的眼睛的。
“也许……是你的眼睛实在太难画了吧!”
幸村笑得有些无奈。那双天人般的黑眸太过纯粹也太过复杂,总让他无从着笔。光是调出那黑曜石般的色泽就万分艰难,更别提眼中的神韵了。
闻言,中臣不语,举步走到一边的桌旁,用一方雕花镇纸铺好上好的雪浪纸。藤原见此早已取出了一个插满笔的青玉九老图笔筒和定窑白釉划花荷叶式笔掭,又在一旁的端砚上细细磨好了墨。
中臣取过一支中号的狼毫画笔,饱蘸墨汁,一气呵成。幸村站在一边,只见其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了一个静坐插花的少女,气质高华,姿态优雅。
随手将用过的笔丢入一旁的哥窑五足洗,中臣又换了一支大号的,顺手如泼墨般画下,如云青丝立时跃然纸上,将这本稍嫌高傲的身姿勾勒得柔美动人。
随后,再以小号细心描绘五官。琼鼻樱唇,长眉入鬓,虽不及幸村的油画形似,但胜在神形俱全,淡然如水的感觉已萦绕在眉宇间。
最后,只剩下瞳孔未画。
此时,中臣另换一笔,闭目凝神良久。再睁眼时,信手以笔尖轻点,动作流畅迅速,似乎不假思索。
待墨迹干涸,幸村定睛看去,那双墨点的眼睛黝黑深邃,竟似要破纸而出。乍一看似乎正坚强执着地傲视万物;再待细看,却是一片虚无,宁静致远。
画龙点睛,莫过如是。
幸村想起了自己的那幅水墨画。上面的女子五官精致,笔触细腻,却不及这幅画中女子气韵的十分之一。不由默默汗颜。
“几个月未曾动笔,殿下的画依然栩栩如生。”
藤原一边收笔,一边感叹。
“我也不过会几笔写意白描罢了,”
中臣在左下角印上一枚自己的私印,淡淡开口,
“要论笔法的精细与情感的充沛,我远不及幸村君。若是幸村君能将人物的眼睛画好,出于我之上亦是早晚之事。”
“哦?能得中臣君如此赞誉,看来我一定要努力达到中臣君的期望了!”
幸村笑吟吟地接口,眼睛却仍只盯着画上女子那双变化无穷的眼睛。
会的,天钿姬。早晚有一日,我也能画出你的眼睛,画出你的神韵,画出……
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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