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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流泪
原田大师从未公开过的唐式定制瓷器,产自静冈的上品绿茶,由浅间山空运而来的清冽泉水,以及熏炉中沉稳檀香与高贵龙涎香的完美组合,如果能忽略掉眼前这个喜怒难辨的和服老者的话,那么这个早晨,还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幸村满足地呷了一口据说寻常极难得饮的极品香茗,却觉得余韵远不及天钿姬少女泡的优雅绵长。
果然,他都被天钿姬自能视物后越发出神入化的茶艺给养刁了呐!
浅笑着放下茶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据说日本实质上最高贵的老人,有些弄不明白他将自己请来喝茶的原因。
不过,不得不说,中臣氏的血脉,还真是不负这“高贵”之名。别的暂且不提,只在这外貌上,就够让人嫉妒的了。
同样的黑发黑眸,相似的完美五官,如出一辙的古老优雅,却多了男子的俊逸、岁月的沧桑与上位者的威严。尽管没有天钿姬那种与生俱来般的高贵淡然,但几十年的尊贵生涯,赋予了他另一种历经磨砺后的锐利与压迫,一样没被皮相所掩盖。
想必这位宗主大人年轻时,也是个不输于幸村的美男子吧。
而当幸村观察的同时,中臣宗主也不由打量着眼前耀眼的少年。
紫蓝色的卷发柔顺地垂在耳畔,如玉的面容甚至可说的上美丽,紫蓝色的眼眸明亮若宝石,唇角温柔的微笑仿佛于刹那花开。还有那看似纤弱的四肢,修长白皙的双手,优雅又不失潇洒的动作……这个少年更像是个艺术家。
但是……
想起调查资料上不俗的战绩,以及几乎可以与“天殿”同义的“神之子”称号,他忍不住重新仔细审视起了他。
看似温柔的笑容实则暗藏疏离,轻易掩盖了真实的情绪;看似柔弱的身体实则强健有力,即使于病中,依然散发着不容小觑的王者之气;而那双看似美丽纯净的眼眸中,更蕴含着令人心惊的敏锐,仿佛能将一切纷繁表象看穿,然后一一击破。
少年浑身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内敛,无法知晓实力深浅,但独属于强者的自信,早已说明了一切。肩负的责任使那张脸也显得线条刚毅。
在他这个年纪,确实少有人及。更何况那隐藏在温文表皮下的热血与梦想,足以叫他们这样为了宗族而压抑所有的人艳羡着迷。无怪乎自家那位自出生起便淡漠理智的天钿姬殿下,也会难得地对他感兴趣。
那么……就是他了吗?
茶香氤氲,白烟袅袅,朦胧了对坐两者的表情。谁也没有先开口,安静地任凭时光流逝,也不轻易使自己落于下风。
“笃笃——”
清脆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云淡风轻下的僵持。苍老稳重的声音恭敬禀报:
“殿下,天钿姬殿下已用完早茶。”
“如此——”
中臣宗主沉吟片刻,扬眉回道,
“我稍后即来,先令智稳住她,切不可让其知晓。”
“是,殿下。”
门外于是再无声息。幸村微诧抬首,望入了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
中臣宗主放下茶杯,语气威严:
“幸村君,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听你的主治医生说,你的病只有不足百分之三十五的成功率。我想你应该早已清楚了。”
“确实。”
虽不明就里,幸村仍坦然回答,毫无被揭穿的狼狈。
“这应该也是你迟迟不能下定决心手术的原因吧。”
虽是疑问的句式,语气确实肯定的。
“我……”
还未待他回答,凌厉的眼风一扫,令他心神一凛。
“如果,我能将你的成功率提升到百分之六十五呢?”
“百分之六十五!”
幸村惊讶地张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呢喃。连国内的神经科权威都只有三成自信,这超过一半的把握,简直是奇迹了!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幸村不是冰帝那位自恋到极点的部长,不可能天真地认为自己只是陪着他家的大小姐解闷了一段时间,就能得其青睐。作为各个显赫家族的实际掌权者,不管心地如何,他的每一项决定,就必然有其目的。
身为王者立海大的部长,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道理。
他于是冷静地反问:
“您想让我做什么?”
一丝赞赏闪过老人沉静的眼底,他抿了一口茶,淡淡开口:
“瑞士的菲兹威廉博士最近研发出了一种新型治疗方法,按照前几次的临床实验,能够将手术的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八。但是,他还从未在仍未成年的患者身上试过。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尝试一下。”
“然后,您家矜贵无比的孙女便能万无一失了?”
幸村不由有些愠怒,
“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高等小白鼠吗?”
“冷静点啊,少年人。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中臣宗主仍然悠悠地喝茶,
“你得到大大提高的成功率,而我,则得到我孙女手术的安全。这难道不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交易吗?”
幸村忍不住微笑起来:
“既然这样,您更应该找我的父母来谈这桩‘交易’,而不是未成年的我。”
“不用再谦虚了,有神子之名的少年人,”
中臣宗主牢牢锁住了那双闪烁的紫蓝色眼眸,
“你我都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能决定的人。”
闻言,幸村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沉默下来。
是的,这确实是一桩于双方都有利的交易。他的病情已经越来越难以用药物控制了,而普通手术的成功率又是那样低,万一失败的话,别说站起来,连生命都无法保证。关东大赛已经无法参加了,但是全国大赛——如果成功的话,他就能赶上全国大赛了!
再说,这又是个帮助天钿姬的好机会。那个与他同病相怜、总是令他莫名心痛的重病少女,如果他答应的话,她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康复了。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答应这场手术。
但是,他却为何还是游移不定?
“请问,中臣君知道这件事吗?我是指,您与我之间的交易。”
寂静的室内,他艰涩的声音格外清晰,恍若心音。
老者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
“她并不知晓。她只知道,她的手术成功率为百分之六十五。”
“为什么?她应该也有权知道这场交易的,不是吗?”
少年的问题似庆幸,又似不解。
中臣宗主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凝视着浅碧色的茶水,良久,突兀地问:
“你觉得,她的眼睛像什么宝石?”
幸村楞了一愣,思索了片刻后回答:
“应该是黑曜石吧。”
“知道黑曜石的别名吗?”
“嗯……阿帕契之泪,传说拥有就永不流泪的幸运宝石。”
“幸运吗?”
闻言,老者有些无奈地抬眸,
“我倒是希望,她能够尽情地流下泪来。”
幸村怔住了。
此刻,立于万人之上的宗主大人,唇角微微苦涩地扬起,露出了少见的挫败。他在这时更像是一个单纯担忧着孙女的老人。
“我的孙女,她已经不仅仅是早慧的地步了。她就像是上天赐予我们一族的珍宝,随时都有收回去的可能。我很想像一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样宠溺着她,但她从未给过我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她是个从不示弱的人,永不落泪,只会咬牙依靠着自己。她连自己的命都淡然处之,又怎么会在乎一点点的成功率?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手术成功是建立在你的牺牲尝试上,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幸村回想起了那双淡漠又倔强的眸子,再一次同意了他的说法。
突然,老人的话锋一转:
“说到这儿,我很感谢幸村君能够陪伴她这么多天。”
“诶?”
幸村有些不好意思,
“我并没有做什么,反而是中臣君一直来看望我。”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幸村君何必妄自菲薄,那几天,她确实特别开心。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能感受到那一些细微的变化。她自小就活得很压抑,没感受过普通的同龄人之间的乐趣。不管今天的交易是否成功,我希望幸村君都能像往常一样,不要将她拒之门外。”
“这是自然。”
幸村点了点头。
中臣宗主的面色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凝重:
“好了,言尽于此,我最后想问幸村君,不知是否考虑好了?”
是否考虑好了?
幸村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却迟迟得不出答案。
其实,百分之六十五仍是个很低的概率,更何况是从未在未成年人身上运用过的手术。这条路依然笼罩着难以穿透的迷雾,只不过起始的路口,较之前者,要平坦得多。
他早已失去了盲目乐观的权利,他的每一步,都关系着立海大的胜利与沉甸甸的责任。面对如此盛大的诱惑,他只能如履薄冰。
更何况,他还是有些害怕。
再怎样强大,再怎样成熟,再怎样装作若无其事,他都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未知的疾病,面对死亡的可能,面对漫长医院生活的折磨,他几乎就要濒临崩溃。
如果不是天钿姬的出现,不早不晚,就在这药物治疗即将失败的当口,用她那淡然若水的态度,抚平了他不时涌现的急躁,他可能早已放弃。
此刻,那种慌乱再次趁虚而入,攻占了他的心扉。他惘然不知所措,偏偏最能治愈这种情绪的人,不知在何处。
中臣宗主冷眼看着这个少年的清醒与迷茫,慎重与慌乱。他虽然优秀,却还是太过年轻了。他刚准备开口,又一阵叩门声阻止了他未出口的话。
“笃——笃——笃——”
不同于先前的藤原管家,这三声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律,优雅清冷,仿佛不是在询问或请求,而只是在昭告着自己的到来。
这样敲门的人,这世间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他略一挑眉,只得开口:
“进来吧。”
日式拉门缓缓移开,皎若月华的高贵少女立于门外,神情淡然。她躬身行礼,礼仪完备,却并不会因此而显得谦卑。
“日安,祖父大人。”
略一侧身,她毫不惊讶地看向一旁的幸村,
“日安,幸村君。”
这场晨间的交易于是戛然而止,不知下文。
这是幸村第二次来到这间重症监护VIP病房。不同于第一次的匆匆而过,他被侍女恭请入落地窗前的蓝色沙发上,仔细地打量四周。
不同于中臣宗主喜爱的檀香或龙涎,这里只充斥着淡淡的书香、茶香与一点点微不可闻的沉香,却似乎组成了幽雅的紫藤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周身。
堆积如山的精密仪器,直抵天花板的书架,精致优雅的家具,与他病房中相似的紫藤瓶供……他注意到还有不少水墨花鸟画,无一例外都是一幅幅紫藤,而且大半伴着一轮冷月。他不由想起了柳生曾经说过的那个传说。
此刻,传说中的少女坐于对面,安静地注视着她。
又是这种感觉!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连呼吸都变得尤其艰难,心跳躁动异常。为了摆脱这种窘境,他只得微笑开口:
“你是想问我刚才你的祖父与我说的话吗?”
“你会说吗?”
她清澈优雅的声线,真是百听不厌。
但他却并不想让她知道。诚如中臣宗主所说,这位永不流泪的天钿姬一定会做出不顾自己性命的事的。
“你猜到的话我就告诉你喔!”
他只能用这样的回答遮掩过去。
闻言,中臣也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准备开口,却良久不发一言。
他心生微诧,细细看去,注意到面前的少女浑身僵硬起来。她睁大了一双美目,虽然表情毫无异样,但煞白的脸色与额上沁出的冷汗早已出卖了一切。
“中臣君,你怎么了?中臣君!”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迅速地按响了床头的急救铃。
身边的少女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抽搐,僵硬地跌坐在地。他在她落地前的一秒将她抱在怀中,小心地安放于床。
她的眼中是一片漠然,但他知道,她此刻正遭受着的痛彻心扉的痛苦。
门外的医生护士蜂拥而入,开始进行着惊心动魄的抢救。有护士准备将他请出病房,却被随后赶到的中臣宗主拦下。
他于是就站在一旁,看着医生将长长的针管插入静脉,看着护士注射着药剂。就连忍足教授也是一脸焦急,只有床上正被抢救着的她,面无表情。
仿佛这只是一场电影,而她,只是观众。
他左边的心口传来阵阵疼痛,仿佛有谁用一把钝钝的刀子划过。
他听着耳边老人的叹息,突然明白了那句“我倒是希望,她能够尽情地流下泪来”是什么意思。
黑曜石的传说中,这颗幸运的宝石却并不是个美好的故事。一战功败,万骨枯陈,阿帕契的少女流尽了泪水,只汇成了这一颗深沉的悲恸。至此,手握黑曜石的人便永不会再哭泣,因为少女们早已为他哭尽了。
不是不悲伤,而是太过悲伤。当心死之时,万念俱灰,世间种种,便已成了漠然,再难撼动心弦。
为什么,这个十二岁的少女,有美貌,有才华,有家世……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她都唾手可得,为什么,她的眼神却会是这般,看透世情的超脱?
“患者出现呼吸困难!快,氧气罩!”
幸村闻言抬首,中臣平静的面容确已扭曲在了一起,但那也只是身体的本能动作。那双黑亮的黑曜石眼眸中,除了无所谓的淡然,还有不服输的倔强,明亮耀眼。
她到底是太过洒脱,还是太过执着?
忙乱的病房中,他已无法想清。他只知道——
这个永不流泪的少女,能轻易让所有人为之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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