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一藤春

作者:白夜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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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为天人


      她昨天没有来。

      幸村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台上略显萎靡的紫藤,脑海中反复回想着这句话。

      那瓶花仍是前天她带来的,因为一天都无人照料,有些奄奄地耷拉着花瓣,懒懒睥睨着他。

      今天是周六,万里无云的晴天。网球部的大家应该已经结束了比赛,傍晚时分就会来看他了。他本该因此而心生喜悦期盼的才是,可是为何,此刻却无端横生了一阵失意。

      只是因为她没有来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种大小姐一时心血来潮的游戏她早晚都会厌烦的,不是吗?他,是神之子,王者立海大的部长,不是小女孩无聊时的玩伴,才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而耿耿于怀!

      没错,就是这样!

      他“嚯——”地长身而起,想将窗前那瓶碍眼的紫藤扔掉。可手一触到那温润的瓶身,一向果决的动作却破天荒地犹豫起来。

      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弧线优美的陶瓶,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纤长柔软的手温柔地抚过同一个地方,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是少见的柔和,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脆弱的宝物。

      那一刻,他的心中,涌动起前所未有的满足。不同于立于领奖台顶端时的激昂澎湃,那是一种更为柔和的心情。

      仿佛紫藤花开,在心底,再不容他人窥视。

      金色的阳光下,本应粗糙的陶土居然如玉石般泛着淡淡的莹白光泽,触手滑腻,令人不由联想起陈年醇厚的美酒,绵长醉人。

      显然,这只花瓶曾被人把玩过漫长的年岁,才会有这般如玉的质感。

      他这时才注意到,瓶底那看似是家纹的图案。浓密的藤萝纠缠,半遮半掩着竹叶与鹿影,于瓶底绚烂了说不尽的神秘高华。奇异的线条更像是来自远古的图腾。

      幸村终于还是打消了扔掉它的念头。

      这只毫不起眼的花瓶似乎是她家传的古董,轻易丢弃不得。

      他只得小心地抱在怀中,准备为干渴的紫藤浇一点水。

      轻轻投下两粒维他命,紫蓝色发的美丽少年微笑着,温柔摆弄柔软的花藤。想起她熟练优雅的动作,轻而易举地便将这极难供瓶的紫藤打理得极尽研态。举手投足间,丝毫不像重病中的……

      等等,重病中!

      笑意瞬间凝滞于唇角。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也许是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她的病都到了要手术的地步,显然时不时就会突然发作。再加上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万一在来他病房的路上……

      他简直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思及至此,幸村再没了赏花的心情。十几年顺遂的人生里,从没有哪一刻,他会如此时这般深切地感受到命运的无法捉摸、无法把握。他无法解释为何会如此担心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女,这股冲动来得没头没脑,却实实在在地充塞内心。他从来不信命运,但此刻,除了祈求,神之子也别无他法。

      烦躁的慌意扰乱了幸村素来的冷静自制,使他忍不住想要立马放下花瓶,转身往她的病房去一探究竟。

      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眼角就瞥到了门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色长发摇曳及地,除了那位谜之少女还能有谁?

      他心中一喜,抬首看去,却猛地愣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少女。

      柔顺的子夜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自然地中分露出羊脂玉般的前额。即使在明亮的日光下,白皙的肌肤依然找不出半点瑕疵。秀丽的黛眉与同样完美的口鼻相互映衬,优雅如画,得天独厚。

      然而,当你看到了那一双眼睛时,这一切,便顿成了虚无。

      幸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深邃而神秘,似把漫天星光都收于其中,又似把满园繁花都藏于深处。百种的历史风流,万千的璀璨芳华,最终又都沉淀下来,归于一池静潭,只余下表面一层浅淡的漠然与倔强的坚忍。

      她仿佛将世间众生都看在了眼里,又仿佛是什么也没看一般,无法将任何事物真正映于那双一如初生的纯净中。

      原来那个苍白秀丽的水墨美人瞬间生动起来,真如那个中国神话中那支点睛的神笔一般,眼波的无声流动间,交织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她的美丽宛若天成,非关任何妩媚、清丽、娇俏、可爱……一切形容词到了她的身上便都显得匮乏,俗世的烟火于她便顿成亵渎。这种美丽似乎只存在于遥远神话,神临天下,天女降世,高高在上地俯瞰大地。

      是了,正是这种感觉——惊为天人!

      直到少女以着有若祭舞的端庄步伐翩跹踏来,淡淡地说一声“下午好”,才仿佛打破了时间的魔咒。

      幸村堪堪从那一眼的惊艳中回过神来,面对这眼前尤胜自己的美丽,一时间仍说不出任何话来。
      少女却恍若不自知,一如既往地淡然落座于窗前,怀中却没捧紫藤,而是换了一架精巧的七弦琴。

      “你……”

      幸村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坐回床头,微笑着问,

      “你的眼睛终于好了?”

      少女淡淡地应了一声,径自低头调弦。不成曲调的几声琴音响起,缥缈若仙音,一如她的声音,却又少了几分几乎能令所有人臣服的尊贵。

      “你要弹琴吗?”

      幸村感兴趣地问,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像尺八或是古琴这类的东方乐器呢?”

      少女拂过琴框上精致的月桂叶:

      “故人所赠。这是她最爱的乐器。”

      “哦?”

      虽然好奇,幸村仍没有失礼地开口询问,转口说,

      “你今天要弹的也是她教你的?”

      “听过《荷马史诗》吗?”

      少女抬头,用那双让一切黯然失色的眼眸看向他。

      仿佛如水月光流淌而来,幸村只觉得呼吸一窒,却仍舍不得别开目光。

      “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吗?我只读过日译本,它的曲谱不是早已失传了吗?”

      “我改编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似乎更能体会到盲诗人荷马的感受。”

      说完,她闭上双眼,轻拨琴弦。古老的曲调从雅典洁白的神殿中传来,不染半丝缠绵谄谀的媚态,一如廊上那端正耸立的多里克式长柱。

      然后,她轻轻地开口,以最纯正优美的古希腊语,吟唱起了那举世闻名的诗篇:

      “哦,闪光的俄底修斯,
      不要舒淡告慰死的悲伤。
      我宁愿做个帮仆,
      耕作在别人的农野,
      没有自己的份地,
      只有刚够糊口的收入,
      也不愿当一位王者,
      统管所有的死人。
      现在,我要你讲说我那傲贵的儿子,
      有关他的情况。
      他可曾奔赴战场,
      作为统兵的将领?
      告诉我雍贵的裴琉斯,
      你可曾听闻有关他的消息。
      老人是否还握掌他的尊贵,
      享誉在慕耳弥冬人的族群里?
      或许,他们已鄙视他的尊贵,
      在弗西亚和赫拉斯,
      因为老迈的年龄已僵缚了他的双手,他的腿脚?
      他们知道,
      我不在那边,
      生活在阳光底下,
      帮助父亲,
      像以往那样——
      我置身广阔的特洛伊大地,
      杀死敌方最好的战将,
      为阿耳吉维人拼斗。
      但愿我能像
      那时一样强壮,
      回返父亲的家居,
      哪怕只有些须时光;
      我的勇力和不可战胜的双手将使那帮人害怕,
      倘若有人胆敢强行逼迫,
      夺走属于他的权益和尊荣。”

      这是一个陨落的英雄的故事。强大的阿喀琉斯,披着神赐的盔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惟独那微不起眼的脚后跟,被躲于云中的阿波罗射中。他的亡魂独自飘来,殷殷询问着故国与老父。

      他在意的永不是自己的声名,而是那至死都要维护的尊严。

      这个英雄,悲剧,却伟大。

      幸村听不懂古希腊语,他只能从苍凉的曲调中,感受到背后的汹涌情潮。怅惘,追思,怀念,担忧,交织在一起,却都遮掩不住骨子里的骄傲执着。深沉宽广的曲调,轻易沉淀了所有的急躁不安。每一个音符仿佛都蕴藏着力量,充斥着他的四肢。

      而假若他能听懂,他一定能够从阿喀琉斯的独白中,听出少女所要表达的东西。

      她至死也要捍卫的东西。

      她的声音清淡优雅又充满灵气,与琴音的空灵相得益彰。而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又赋予了曲调先前所没有的凛然气势。

      尽管失意,尽管惆怅,尽管有着自吟自唱的寂寞,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心生怜悯。怜悯是给予弱者的安慰,而真正的强者绝不需要。

      虽然她的歌声若自天庭飘下的仙乐,似乎一阵风便能吹走。但那漠然背后的坚毅执着,又使它韧如藤萝,傲然迎风而上。

      她绝不会是那个孤苦可怜的老荷马,坐于乡村草垛的一隅取悦乡民。她该是雅典娜神庙里庄严高贵的女神,令信徒虔诚膜拜聆听。

      幸村收起了微笑,深深望向窗边专注吟唱的少女。

      她白皙如玉的十指灵巧翻飞,舞蹈于银色的琴弦之上,将投射而下的明澈阳光,折射成琉璃般的七彩。纯白的天光像是为她披上了冠冕长袍,衬着她本就极美的面容,越发不似真人。

      她明明就坐于咫尺之外,却仿佛立于那遥不可及的神坛之上,只能仰望,却永不可触碰。

      幸村慢慢地抬起右手,抚向心房。

      那里有一点惊艳,有一点挫败,有一点不甘,还有,一点点的悸动。

      琴音渐渐地缓了,歌声渐渐地轻了,若隐若现于时间沧海的浪涛中,似乎下一秒便会被淹没,又似乎永远不会消失。

      直到最后,琴歌息止,只余淡淡的余音绕梁,不知几日而绝。

      幸村抬起深邃的紫眸,看着仍闭目冥思的少女,似是赞叹、似是叹息:

      “真是个谜之少女……”

      “中臣。”

      少女蓦地睁开眼,突兀开口。

      “啊?”

      饶是从容镇定如他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姓中臣。”

      她忽略过心头因那一声“谜之少女”而引发的不悦,莫名地想要告诉他那个秘而不宣的禁忌,

      “你可以唤我……”

      “天钿姬殿下!”

      冰冷却难掩焦急的惊呼打断了她未完的话,又像是作了最后的补充。一袭淡蓝色和服的年轻女子推着轮椅,快步走进病房。

      那是一个冰山美人,比起面前的少女虽逊色了不少,但仍胜过了大多数的女子。乌发挽起,妆容精致,厚重的中振袖和服也没有阻碍她干练优雅的动作。

      “藤原小姐?”

      “真是太大意了,殿下,”

      被称为“藤原小姐”的女子一边恭敬地将少女抱上轮椅,一边紧张地开口,

      “您昨日眼睛才刚拆线,又兼之身体虚弱,怎可不带一人便独自来此?若非智闻得殿下歌音,楼上还不知要乱成何样?”

      “无碍。”

      少女淡淡地回道,轻易止住了女子来不及说出口的的长篇大论。

      “承蒙照顾我家殿下,改日再来登门致谢。就此别过了,幸村君。”

      女子有礼地朝幸村弯腰道别,就又小步快走,推车离去。

      幸村还没从那句“中臣”中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团蓝影闪过。再回过神来,病房空空如也,就仿佛那惊为天人的少女与歌声,都只是午后的一个梦。

      但是……

      紫蓝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一向温文疏离的少年忍不住弯起唇角,笑得风华绝代。抬首迎上微醺的春风,他愉悦地低喃:

      “中臣……”

      终于,又离她近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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