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淡之南平乱

　　那日，施杳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客房里看书练字，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楞楞地落在窗口上，红喙轻敲木框，发出“嘚嘚”的声响。
　　施杳侧头望去，那信鸽头顶有撮青毛格外显眼——是从绣庄来的。
　　施杳起身取过鸽子脚上的信囊，展开信件，上面的字迹苍劲，“绣庄内事，速归。”
　　自今年年过之后，自己便来到这莱镇，一转眼已待了近有两月。又是一年春了，施杳心中感念，侧身看向窗外，繁闹的街市人声不断，春日正暖。
　　到底是处于江南，云彩叆叇，日头透下光皆是朦胧，清风凉如水，敲着檐角的风铃声音清脆。卯时未过半，街市已人声喧然。
　　那便回去罢。施杳心道，随手合了窗柩。
　　街市上伫立的华服男子在施杳合窗那一刹，放松了紧绷的侧影，回头望着合上的木窗许久，若有所思。

　　潮湿的石室内光线暧昧不明，倚贴着石壁的火把发出湿木燃烧的声音，蓝绿色的火苗幽幽闪现。壁角廊沿爬满了墨青的苔痕印记，被一层深一层浅一层新一层旧的人的血液覆盖，透出妖冶的绿。
　　“郈迩。”綪絮微微点头示意眼前的男子，轻问道，“她可肯说了？”
　　郈迩垂下眼帘，低声道，“未。”
　　綪絮顿了一顿，叹了口气，“传令，削骨罢。”
　　男子望着女子碧色的裙摆，不卑不亢答，“是。”
　　綪絮点头道，“郈迩辛苦了。”话毕也不愿在石室内多呆，转身踏上滑腻的石阶，快步离开。
　　男子见女子背影完全消失在石室阶梯转角，才回身走向石室深处走去。
　　石室狭长的廊内温湿压抑，糜烂腐朽的味道混合着新鲜的血腥气，随着郈迩的脚步所及愈来愈浓烈，同时伴随着金属碰撞与女子压抑的痛苦的□□愈来愈清晰。
　　石室的最内终日不见阳光，也是刑罚的最好之地。
　　“削骨。”郈迩漠然吩咐道，杵立两旁的人均是刑罚老手，波澜不惊地应声而上。对面被捆于木架之上的女子几近昏厥，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液浸湿多次，头发凌乱，紧贴于脸颊上，甚至嵌入撕裂的伤口内，与结痂的新肉相容。嘴唇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又因撕心惨叫而干裂出血。闻得人声微微撑开得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珠已经失去了活人的神采，看不见一点光，一声冷哼硬从干哑喉咙里挤出，轻不可闻。
　　郈迩只看了那一眼，只那一瞬，恻隐之心泛起，转开了身子却忍不住道，“先削左手罢！”说出的话叫郈迩自己离开的脚步都顿了一顿，既然都开口了，索性都说了，如此想着便又开口道，“喂些水，莫叫她死了。”

　　踏出石室的那一刹，阳光刺的眼一花，叫綪絮晃了晃心神。
　　削骨是相当严苛的酷刑，用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未免可怕。然而这尚不算是开始，近一年的相处自己倒是越来越明白姑娘的处事了，姑娘决定的事情，又有谁能改变呢？
　　春日的暖阳驱散了一些方才在石室里的寒意，綪絮很想放弃骑来的马匹，慢慢走一段这样的荒野小道，细细感受一下春季的清风。却不得不思量着此处距离莱镇镇内颇远，若是步行半途无力再走又该如何是好。念及此处，便觉得快意江湖亦不是那么容易的。
　　綪絮信马而行，不会儿就到了莱镇。于城门下马，牵着马匹由侧门而入，信步街头，鼎沸的人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莱镇依山傍水，风景自不用多说，又毗邻江南第一大城石城府，虽只是个小镇，却也民富地安，可谓政通人和。
　　綪絮入了莱镇内，牵着马儿向客栈行去，未到仙莱就远远地瞧见仙莱客栈门口围了一圈，心中奇怪。只见衣帽不正的胖掌柜正插着腰，挺着圆润的肚腩，一脸不耐叫道，“都围在我这里干什么！赶快都给我散了去！”三角眉倒竖，眼若铜铃，倒是把几个胆小的吓跑了，但多数人还是舍不得这热闹。
　　莱镇相较于相邻的几座小县镇是繁华热闹很多，但毕竟是小地方，太平的日子像是一壶放凉了的水，没有半分滋味——这样的热闹很少能见。
　　胖掌柜脾气急躁，见此已是跳脚，“啧”地拔高音调，“我可是已经报官了啊！待会儿你们可一个都走不掉了！”
　　众人一听，立马散开了，还有念念不舍的也只敢在远处瞧着。围着的人一散开，綪絮这才瞧见被众人围住的竟是一名男子，身着金丝绲边锦华服，脚着双彩飞禽绣样靴。
　　在莱镇这样的小地方，身着锦衣委实少见，也难怪围着的人不肯走开。綪絮快步走向胖掌柜身旁，低声道，“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胖掌柜这才瞧见綪絮，忙道，“你可回来了，这个人点名说要见天字一号房的房客，你知道这天字一号从来都是给姑娘留的…我摸不准这人是否与姑娘相识，原本是想等你先回来……”
　　“姑娘呢？”綪絮问道。
　　“姑娘自清晨起便在房内练字，这会儿才出去，走前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从皱巴巴的袖口取出一张封口的信件递了过去。
　　綪絮伸手接过，没有拆开，顺手放入了袖内，抬眼瞧见了那位华服男子不加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这边。此男子样貌俊逸，身形颀长，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倒是生得一副仪表堂堂的长相，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
　　“见他打扮只怕不是普通人家，这样围着怎行得。让他进来罢！”綪絮道，“在隔厢内等我。”
　　胖掌柜一脸不屑，短手一挥道，“管他普通不普通，来了我仙莱照样得听我的！和…呃，掌柜我方才以为姑娘同他相识才对他客气，否则早一棍子撵了走了！”
　　綪絮摇头一笑，姑娘找来这么个性子的人来，真是喜忧参半。

　　天字一号房并不是仙莱客栈最好的房间。天字一号离其他厢房远，却临靠街市，故而也不清净。姑娘是个喜欢清净的人，也不知何故偏偏挑中了这一间。
　　虽说房内无人，綪絮还是扣了扣木框才推开了门进来。房内整洁无杂物，书桌上的狼毫也未干透，白净的字纸铺开占了桌面一大块。看来姑娘未走多久，到底有什么事叫姑娘突然离去了呢？綪絮展开了姑娘留下的信件，“今年集会取消。结了莱镇的事情便来绣庄。”
　　綪絮又细细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拿出火折子将信纸烧了干净。
　　推开临街的窗口，忽觉得心中纷杂，瞧着窗外人来人往的样子，只觉得这一年未免过得有些快，比自己在药居要快上了许多倍。
　　许是前一夜下了雨的缘故，窗台上积了许多雨水，一只小蚁转了几圈都不得趟水而过，在原地似有些束手。綪絮没有伸手，只在一边看着，一股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前不散，就像是初时在石室内一样。

　　綪絮挑帘入隔厢内时，华服男子正悠闲地靠在榻几上，手里晃着纸扇，一派悠闲自得模样。綪絮垂眸，福了福身子道，“公子久等了。”
　　男子见綪絮，弯了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调笑道，“美丽的姑娘自然是等多久都值得的，岂敢有怨念呢。不过怎么不见那位天字一号房的姑娘？”
　　綪絮轻蹙眉头，对这男子的言语轻佻生出几分不喜，“不知公子与那姑娘可相识？”
　　“见了便相识了。”男子慵懒道，“况且，这句话当我问姑娘你才是。你同那位天字一号房的姑娘是何关系，为何只见你，不见她。”未待綪絮回答，男子又自顾笑道，“虽说姑娘甚美，只是我对那天字一号的姑娘一见倾心，只得叹我们相见恨晚了！”
　　男子的轻浮叫綪絮反感，原本以为是个与姑娘相识的，没想到只是个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生得一副好皮囊，言语却如此轻佻。
　　綪絮面上浮起一丝薄怒，“公子既不肯说，那綪絮也无甚办法。公子请罢！”说罢便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男子不动，合扇细思了一阵，开口道，“綪絮。怪不得穿浅碧色的衣裳，身若柳絮，甚美。”
　　綪絮颇异，倒是甚少人能一次就猜出她的名是何字，其意又为何。这男子才识若此，为人却只是一个登徒子，真真可惜了这学识了！于是道，“那姑娘已于今早离开，公子无须在此处多浪费时间了。”
　　男子闻言，盯着綪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綪絮已经有些挂不住了方才移开目光，故作遗憾道，“如此真是可惜了！既是如此，那唐某就此告辞！”说罢勾了勾衣摆起身，腰间的佩玉珰啷作响，綪絮瞥见一枚通体透亮的黄色玉佩，看着觉得有些些眼熟，还不待綪絮细瞧，男子便以扇挑帘而去。
　　“许将来我们有缘再见，姑娘可别忘了唐某。”男子朗声笑曰，却没有回头看见綪絮缊地红了的面皮。
　　女子嫚立而视，心中啐道，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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