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具活尸

　　叶娟杏目圆睁，整个人吓了个七魂八落。

　　年景不好，去年大洪水，今年索性大旱，家里早没了吃的，她只能上山，本来指望着能摘点子菌菇野菜，好让一家人果腹，谁知菌菇没有，野菜也不见踪影，她只是用长棍扒拉着
　　杂草丛生的四周，谁知猛地一下子，从草丛里伸出一只沾满了泥的手，握住了那根圆润的长棍。

　　叶娟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连喊叫也声若蚊呐。更遑论一个转身一路狂奔。她压根儿就没那个胆跑。腿吓软了。

　　身前的杂草丛一阵沙沙抖动，一个泥人就这么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满头珠翠，身着绸缎。那只握着长棍的手，手腕上也圈满了金镯子。

　　叶娟长这么大个人，从没见过这么大个金镯子，黯淡无光的金子看得叶娟两眼发光。

　　泥人放下了叶娟的长棍，歪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两眼还在发光的叶娟四目相对。

　　叶娟倒抽一口凉气。

　　姑奶奶，多大的金子，也顶不住小命要紧。叶娟簌簌发抖。

　　班德靖一睁开眼，眼前就是一根棍子，差点戳到了她脸上。

　　她猛地伸手抓住了那根细棍，刷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歪头看着跌坐在她面前的小姑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泥泞，指甲发紫，肤若凝脂，两只手腕上都圈了三四个粗大的金镯子，细长的手指上也带满了金戒指，镶珠嵌玉。班德靖放下手中的棍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那些干涸的泥块刺啦刺啦的往下掉。

　　班德靖就这么坐着扑干净了上半身的泥块儿，下半身却还是埋在泥土之下。

　　班德靖看了一会儿天，看了一会儿地，终于开口，“你是何人？”她问叶娟，声音沙哑。

　　叶娟早已经吓得七魂不见其六，她哆哆嗦嗦地往后蹬，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背着个大竹筐，“啊--”的一声尖叫，叫得班德靖蹙眉。就这么会功夫，叶娟已经站起了身，拔腿就跑。火急火燎的跟鬼撵一样。

　　班德靖被挂在正空的艳阳晒得眼发花，本想叫那小姑娘帮忙把埋住她的泥土都撅开来，谁知那小姑娘跑得不见了踪影。

　　“哎--”班德靖叹了口气，只能自己挖起那些土块。埋住她的土幷不厚，只是她刚醒来，浑身并无多大气力，站不起身，只能用手挖了。本以为起码要挖得个鲜血淋漓，但是直到整个人都站立起来的时候，她的手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白嫩。

　　班德靖仔细的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缎裙绣鞋，金镯翠戒，她出生书香门第，父亲虽然中了进士，但是衣锦还乡的时候碰上了山匪，寒窗苦读十载，尚未封妻荫子，先到了地下见祖宗，班德靖的短命娘带着班德靖和班德荣，并不肯改嫁，娘家嫂子不肯帮衬，婆家叔叔又是个烂赌鬼，早早便操劳死去，徒留下未满十四的班德靖，和刚刚八岁的班德荣。

　　靠着邻里帮衬，两姐弟总算未饿死，要说绸缎加身，穿金戴银，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谁知在班德靖十六岁时，她的烂赌鬼叔父，竟要把她买到勾栏院，班德靖性子烈，把弟弟托给了邻居一直照看她们姐弟的王家婶婶，当晚便吞了老鼠药，死时七窍流血，并不瞑目，为她收尸的人，不知是谁，能为她一具尸体这样打扮。

　　班德靖慢慢想起那些往事，恨得双眼通红，唇间獠牙若隐若现。

　　她恨哪--恨得烧心烧肺！怎么贱人就长命，她那早死的爹那样好心多才却死得那样早！

　　班德靖站在山间，周遭都是枯死的枯木，浑身红衣，满目通红，发紫的指甲突地暴长，喉间溢出野兽低吼般的□□。

　　青天白日，活似僵尸，骇人至极。

　　突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

　　由远而近。

　　班德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和指甲，拂了拂垂下的长长衣袖。她现在连自己变成了什么都不知道，死又复生，生却无所可恋，幷不惧怕任何危险。

　　马儿在远处的时候，班德靖便看得一清二楚，马上是一个狼狈的男人。班德靖连他脸上的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班德靖自嘲，要是她以前有这个眼力，绣花也不至于那样辛苦。

　　骏马向她疾驰而来，并未见转弯，也未见停顿。

　　班德靖面不改色，看着那匹马向自己冲来，谁知还未到她跟前，那马便嘶鸣起来，急停在前，并不肯再往前再走一步，要不是马上的男人不住呵斥，那马儿都要掉头跑了。

　　“你是何人！速速让道！”这山间就班德靖一人站在其中，连只鸟也无，高庸身下的马是西域牧民进贡的马王，连草原狼也不惧，却在这个了无人烟的山间不肯再往前，问题也只能是出在班德靖身上了。他现在赶着逃命，连马也下不得，若是下马好声好气的请班德靖让路，身后的追兵就能拿了他的命。而且眼前这身着嫁衣的姑娘看起来也不是好鸟，高庸看着班德靖拖着长长的水袖，款款向他走来，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班德靖往前走一步，那马就叫得更加惨烈。她看了一眼那马，那马便夹紧了尾巴呜呜咽咽的不住往后退。

　　“你再往前我便不客气了！”高庸蹙眉，低声喝道，抽出了挂在腰间的佩剑。

　　班德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撩了撩水袖，露出她好看漂亮的手，和那十只已经变得紫黑的指甲，“你要对我如何不客气？”她说。

　　高庸咬紧了牙关，他就知道在这种荒郊野外，不会碰到什么大家闺秀！看看这双手！定是整日与毒为伍，自己也变成了毒物。

　　班德靖歪头，“五里之外，有数十匹马直奔而来，你能对我如何。”她又看了看那匹马，“蠢物。”

　　“不知姑娘所为何事！”听到班德靖的话，高庸心跳如麻，要是今日被那些追兵追上了，他这条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下马来再与我说话。”班德靖说。自再活过，她就不想再看别人脸色！

　　“人命关天！还希望姑娘高抬贵手！高庸再谢过姑娘！”高庸武功底子不弱，就这么说话间，他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马蹄声了。

　　“你总不会死。下来吧。”班德靖面色不渝，她本来脾气就不小，现在身无牵挂，更加不怕。就单凭她那双獠牙和指甲，总也能让高庸不死。“你若再不下马，那你现在便死吧。”

　　高庸长这么大个，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他国公府嫡孙，在他面前的女子哪个不是温柔小意，哪里碰到过班德靖这样的女无常。

　　偏偏高庸骨头又不太硬，只能下了马，他紧紧牵着缰绳，警惕地看着班德靖。“不知姑娘所为何事？”他再问。

　　“现在何年何月？”班德靖想了想，她现在十分想找她那赌鬼叔父索命，但是她在这荒郊野外醒来，浑然是个睁眼瞎，什么也不知，只能找人来问。本是想问叶娟的，谁知叶娟跑了，现在只能问高庸。

　　“正元二十八年。”

　　班德靖一惊，她死前皇帝号可不叫正元，“什么朝代？”

　　高庸顾不得惊奇，只能如实作答，“周。”

　　“开朝皇帝姓甚名谁。”班德靖问，她死之前，朝代也是周，但是为了确定一点，还是要问一下，这都正元二十八了，以前的皇帝该死了二十八年了，就算还是那个周朝，也不知她那叔父是否还有命在。

　　“...”高庸呆愣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她不耐的转头直视他，且身后追兵已至，才说，“开朝皇帝姓班，名德荣。”

　　高庸话音刚落，班德靖闻之心神剧震。

　　正想细问，追兵已经到了高庸身后，领头的那人，拉弓便射，班德靖水袖一拂，来势惊人的铁箭就被那轻轻软软的水袖打得不见踪影。

　　班德靖并不理会那些来客，转头问高庸，“开国至今几载？”

　　高庸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轻柔地卷回了水袖，回过神来，使力牵着马走到她身后，小声说，“太祖圣德皇帝开国至今已经六十九载！”

　　班德靖怅然，皇帝是个长工，旧帝不死，何来新帝。那班德荣也已死了二十八年了。真是了无指望。

　　“格杀勿论！”不管班德靖如何怀念旧人，眼前的追兵却不打算让她慢慢追悼。在班德靖讲那铁箭打不见之后，那领头人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听了她张口问高庸的话，不禁暗自心惊。领头人不敢细想班德靖的身份，只作挥手，下了死令。

　　领头人身后的黑衣人策马前来，绕着班德靖和高庸围了个圈，张弓起箭，就要拿班德靖二人的性命。

　　高庸将手中的剑撩了个剑花，轻声恨叹，“只恨我高庸不能货与帝王家战死沙场，却要死在你们这些走狗之手。”

　　“班德荣...”班德靖撩起水袖，露出手，挽了挽落下的青丝，“班德荣生父可是班厝班长生？”

　　黑衣人已然将弓拉满了弦。

　　“不错。”高庸已是死到临头，也不再去想班德靖什么来头，还要问这些人所周知的事，他站直了身，挺拔若松。正想自刎也不让人弄死呢，忽然听得身后得班德靖说了一句话。

　　“果然是阿爹与阿弟。”班德靖放下水袖，闭眼沉思，她死的时候，世道已经是不大好了。山匪横行，这处有洪灾，那处又闹了旱，更别提西域野人犯边。她爹死在山匪手上，想不到她那瘦瘦小小的阿弟，竟当了开过皇帝，只是不知为何国号仍是号周。

　　“你说甚？”高庸转头问她。

　　“没甚。我若杀了这些人，救了你的性命，你可愿带我去班德荣的坟前让我上柱香？”班德靖睁开眼，本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现在全变成了黑色，浑然看不出一丁点的眼白。高庸恰好转过头来，显些让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高庸掐了掐大腿，定了定心神，说，“太祖黄陵除皇室子孙不得靠近，姑娘，恕我不能--”

　　“我是他同胞姐姐，这该如何算？”

　　高庸目疵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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