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萧

　　第二天一早，我竟是被小跳从床上拎起来的。

　　窗帘大开，日头高悬。我被亮白的阳光晃得往被子里又钻了钻，却又马上被三下五除二地挖了出来。我眯着眼吞了吞口水，企图湿润一下干涩得发痛的喉咙。挣扎了半天，我终于沙哑开口道：“床这么高，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苏小跳雄纠纠气昂昂地骑在我身上，骄傲地宣布道：“是萧叔叔把我抱上来的。”

　　我一个挺身坐了起来，顺势接住正仰面向后倒去的小跳。一阵眩晕悠然袭来，我闭眼强自支撑了一会儿，又立刻睁开，向身边瞟了去。看到空荡荡的床铺，我舒了半口气，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莫名其妙发紧的太阳穴和下颚骨，用还提着的另外半口气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苏小跳小手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道：“Daddy说，在这一点上我是随他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呆。”

　　我狠狠纠结了一把，要不要纠正那个明显不知所云的“花见花呆”。这下，太阳穴不仅仅是发不发紧的问题了，而是直接十分欢实地跳了起来。跳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决定作罢。但我还是在心里，把苏函那张笑得惨无人道的脸，无所不用其极地蹂躏了一遍，然后无奈转移话题，问道：“你这个小懒虫，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

　　小跳兴奋地在床垫上弹了一下，重重落在我的腿上：“萧爷爷说，我今天要去上幼儿园！”

　　我一愣。我这是睡了几天？我没记错吧？我是昨天晚上，才和萧纪商量的幼儿园事情的吧？我转过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枕面，斑斑水迹犹自清晰可见。看来，昨晚的对话并不是梦，且也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时间错乱的问题。倒是以后业余时间，我大概可以写本书，题目就叫做“论效率在萧氏企业成功中的重要性”。

　　我将小跳从身上抱下去到地上：“小跳先自己玩一会儿，妈妈这就去洗漱，然后送你去幼儿园。”

　　不知萧纪具体是怎样和幼儿园联系的，不过这个时候，肯定已经错过了正常的上学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叫我起床。但不论怎样，总归是小跳第一天到新环境，我总要收拾妥帖些。更何况，这件事毕竟托了萧纪的门路，别的都在其次，豪门都讲究一个脸面，我们两个的关系本来就战战兢兢，在外界面前，更是万万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于是，洗漱完毕后，我百年不遇地略施了层薄粉，点了些淡色唇膏，并将平日里披在肩头的长发挽了起来，再从衣帽间，挑了一身深蓝色的薄羊绒连衣裙，又踩了双黑色靴子，照照镜子感觉还过得去，便领着小跳下了楼。

　　一边往楼下走，我一边问道：“宝贝，你吃饭了没？”

　　小跳将小小的脑袋摇成了一只拨浪鼓：“还没。萧爷爷说，大家先一起吃饭，然后一起去幼儿园。”

　　“大家？一起？”我还没来得及将质疑提得完整，就看到了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文件的萧纪。

　　为什么会有人在自己家，铺这么长毛的地毯？且不说打理起来费不费力气，就是好好走路，鞋跟也能深深陷进去，硬生生在平地上绊一个趔趄，非常丢脸。好容易稳住，我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从容优雅的姿态，萧纪却十分准时地抬起头，正好抓住我一个崴了脚的弯腰镜头。

　　我瞬间直起身，摆出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笑容，试图将这尴尬浑水摸鱼过去：“早啊，在家办公？”心里却在咬牙切齿，都要日上三竿了，他怎么会在家？莫不是萧氏快要倒闭了？

　　萧纪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放下文件起身，目不斜视地向餐厅走去：“吃饭。”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自然的反应，再次深感莫名其妙。摇摇头，我刚迈出一步，却被身前突然停下的萧纪又挡了一个趔趄。细高跟鞋和长毛地毯的组合，真是一个灾难。

　　我闭了闭眼，非常无语地问道：“怎么了？”

　　他转过身上前一步，敞开的衬衫领口几乎贴上了我的鼻尖。我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跳，顺势将小跳揽到我的身后，同时从牙缝里，小声挤出几个字：“你做什么，孩子在这里。”

　　他沉着脸垂眸看我：“你用的什么香水？”

　　“啊？”我觉得，睡了昨天这一觉后，自己便跟不上这个世界目前的节奏了。

　　“你用的什么香水。”萧纪面无表情地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

　　我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我这个人有些懒，很多事情经常是能省则省，当然最开始是因为实在没钱，必须要省，从而无法形成对诸如香水之类奢侈产品的使用习惯，而遇到苏函以后，虽然大部分时候，我们仍是捉襟见肘，但在苏函看来，香水不是奢侈品，是必需品，而我那些毫不讲究的陋习，则必须遭到大肆抨击。长期耳濡目染后，尽管仍对他嗤之以鼻，但同时，我也避免不了被潜移默化，时不时用上个一两回。不过，大多数时候，除非摆在眼皮底下，否则，我是决计想不起来的。

　　今天这一瓶，便是在我翻找衣服时不小心碰到地上，才被顺手宠幸了的。看来大约是我有史以来头一遭在他面前带了些味道，所以让这个龟毛又敏感的人感到诡异了。于是，我耐着性子解释道：“哦，好像是Addicted。”

　　他很是莫测地看了我一眼：“收起来。”

　　“啊？”我不大确定，眼下这个对话到底是什么状况。收起来？怎么收起来？以后不许再用，还是我现在就去洗澡？

　　萧纪的眸色好像又重了几分：“这个香水，以后出门不要用。”

　　哈？什么意思？这个早晨能不能再莫名其妙一点？我望着萧纪雕塑一般眉目不动的英俊面孔，疑惑地抬起手腕，举到面前嗅了嗅：“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出门不要用是什么意思？难道可以在家里用？可是在家里，又为什么要用香水？难道是我昨晚哭得太凶，连脑子里都进了水？为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对眼前的情状完全理解不能了呢？

　　萧纪暗色的眸光，凝在我仍凑在唇边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他抿了抿唇，转过身去，仿佛在忍耐什么：“萧叔，收起来。”然后便转过身，径自向餐厅走去。

　　“是，先生。”萧叔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向我微微行礼，道：“夫人，早餐都已准备好了，请您用餐。”

　　我皱着眉冲他笑了笑。这一大早，都是些什么情况。

　　餐桌上寂静无声。好像连不安分的苏小跳也察觉出些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氛，一个人低着头，吃得尤为乖巧。我趁喝豆浆的空隙，顺势抬眼，瞥了瞥身边的萧纪。他垂着眼，吃饭的样子一如既往，如同可供欣赏的艺术作品。

　　我放下杯子，从面前的盘子中捡起根油条，咬了一口。眼下的境况放在我和萧纪之间实属正常，可是结合昨晚和今晨的对比，却总让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同寻常。又喝了口豆浆，我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只做好自己该做的部分便好。

　　于是，我用餐巾略沾了沾嘴角，开口道：“没想到昨天晚上才拜托你的事情，这么快便好了，多谢。”

　　萧纪手上切火腿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是瞬间恢复了常态，淡淡回答道：“不是白做的，我要吃番茄炒蛋。”

　　我呆了一下。他这是在对我说话，对我……敲竹杠么？我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只有萧叔站在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研究地毯上的花纹，丝毫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我盯了萧纪一会儿，稍微转了转脑子，然后问道：“昨天说，家里的厨师不做腐乳羹，他们不会也不做番茄炒蛋吧？”

　　“嗯。”萧纪仍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切着火腿，“他们不做。”

　　我用深呼吸安抚自己激动的神经：“这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是么。”就是这么随口一应，便再没了下文。

　　我在心中一个劲默念“谁让你刚才谢谢人家”，随之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道：“那晚上就吃番茄炒蛋。”

　　我把手中的最后一根油条当成了某人，一下扯成两半，然后“咔嚓咔嚓“地吞下去。正准备对付剩下的半根，我突然无意中发现，桌上的一大一小另外两个人，全在盯着我看。我顿时有些不自然：“你们都吃完了？”

　　苏小跳点点头，脑后软软的马尾辫悠悠荡了两下。萧纪移开目光，没有说话。我三下两下把油条团了起来，一股脑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我去洗个手，马上回来。”

　　站起身，只见苏小跳以手遮面，萧纪则将修长的手指圈成了一个圈，举在唇边，低低咳了一声。

　　待我洗手回来，萧纪和小跳都已在穿好外套，在客厅等我。见我出现，萧叔捧过一件黑色大衣为我披上，随后又递上一条淡色羊绒围巾。我在房间里挑衣服的时候，其实忘记了找外套，没想到萧叔不知何时就已全都备好，且与我今天的行头十分登对，品味着实不俗。

　　我心悦诚服地向萧叔笑笑：“谢谢萧叔。”

　　萧叔略低了低头道：“夫人客气。”

　　整理好围巾，我牵过小跳的手：“走吧，小跳，和萧爷爷再见。”

　　捂得圆滚滚的小跳对萧叔摆摆小手，甜甜道：“我去上幼儿园啦，萧爷爷再见。”

　　萧叔眉开眼笑。身边却没有一点动静。我抬头看看萧纪，他正用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将我牢牢捉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你今天一直盯着我看。”

　　“没有。”他淡着一张脸转开头，向门口走去，将不明所以的我落在身后。

　　门口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宾利，却不是萧纪常常坐的那一辆。我踌躇了一会儿，侧过头去看了看身边的人，不确定这车究竟是该上，还是不该上。萧纪没有理我，只是径自踱下门前的台阶。

　　笔直站在宾利旁边拉着后门的，是许久不见的萧城。他一向是贴身负责萧纪的安全的。看架势，这一辆是萧纪要乘着上班去的，那我还是老老实实等下一辆比较识趣。于是，我站在台阶上，对向我行礼的萧城点了点头，脚下却没移动半步。这中间，我还见缝插针地思考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从小我便教育小跳，要做一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具体行为，包括要对身边的人问好等等。刚刚和萧城打招呼的时候，我拉过小跳，正准备教她喊“萧叔叔”，自己的舌头，却先打了结。

　　这倒也怪不得我，只能怪这个家里，姓萧的人实在是太多。其实之前要小跳喊“萧爷爷”的时候，我就纠结了一下。萧叔在这个家里，其实完全称得上是大半个家长，就算是萧纪，对萧叔也是绝对的尊重与尊敬。但无论如何，真正的家长，仍然是萧纪。

　　可是这个“萧爷爷”和“萧叔叔”同时喊出来，萧纪的辈分和地位，全部顿时“哗啦”一声一泻千里，而且实在容易让人误会，萧叔是萧纪的老爹。那几日正是我和萧纪关系紧张的时候，所以称呼问题，事先也没有想起与他商量。外加我的神经也比较大条，直到教小跳喊人的话已经出口，才意识到好像有些不对，一颗冷汗这才淌了下来。

　　好在除我之外，似乎并没有人介意，这些称呼也就从此顺延了下来，被小跳唤至今日，竟有些愈发的顺口了。可是眼下，若是将萧纪萧城毫无区别地，统一唤作“萧叔叔”，着实过分了些。

　　思来想去，似乎剩下的，唯有直接唤萧城为“叔叔”一途。可是，“叔叔”这个称呼听起来，是不是比“萧叔叔”来得更亲密？我简直想要仰天长啸，这就是传说中的自掘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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