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萧

　　餐厅那座深沉的落地钟钟摆，百无聊赖地从右摆到左，又从左摆到右。时针和分针组成的夹角，马上就要从体侧运动，蹑手蹑脚地伸展成标准的军姿。

　　小跳黑溜溜的大眼睛，汪成了一弯亮晶晶的颜色，可怜巴巴地将我望着：“妈妈，我饿。”

　　我抱歉地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萧叔，又转而摸了摸小跳的头：“不等了，萧叔叔今天在开会，应该不能回来吃饭了。小跳，咱们开动吧。你看，妈妈给你做了什么？”

　　“腐乳羹！妈妈，Daddy不会做这个，爷爷奶奶家的厨师也不会，小跳想妈妈做的腐乳羹想了好久！妈妈最好了！”

　　见到了好吃的，瞬间变成个小马屁精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吃这一套，直接被拍得眉开眼笑：“那小跳就多吃一点。”

　　“好！这一碗小跳都要吃掉！”

　　苏函常常和我说，腐乳羹简直就是我们家，最大的一个秘密。苏小跳小朋友和许多其他小朋友一样，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吃鸡蛋黄。其实这件事情，我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因为我小的时候，也不吃鸡蛋黄，觉得有一股难受的怪味。这大约是我强大的基因，着重遗传的另一个点。

　　可是鸡蛋对小孩子的重要性，还是很难以替代的，所以为了哄骗苏小跳，我基本上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其实在这个方面，苏小跳比我要幸福上许多。记得那时候，不论多么不情愿，我都一定要面对那个散发着反胃气息的煮鸡蛋，但苏小跳却不用。

　　也许是我太惯着她了。但是，我就是不愿意让她体会，我小时候那种无助又无奈的感觉。所以煎蛋、炒蛋、甚至做成蛋花洒在汤里，我几乎发掘出了鸡蛋这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可能的存在形态。

　　到目前为止，最受欢迎的，当属腐乳羹无疑。腐乳羹当然是鸡蛋腐乳羹，也算是我被苏小跳那敏感又刁钻的味蕾，逼出的一个创意巅峰。

　　说起来其实也简单得很，就是将生鸡蛋的蛋清蛋黄翻打均匀，加上一块腐乳，兑一些腐乳汁，至多再撒一点肉末添一点水，然后放在锅里蒸上十分钟，便鲜香无比，最重要的是，完全尝不出鸡蛋、特别是鸡蛋黄的味道。

　　所以，我在发明这道菜的时候，还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将名字中“鸡蛋”两个字，彻底隐了去，只留下“腐乳羹”三个字，以致于至今苏小跳同学也不知道，她最喜欢的这道菜的主要内容，就是她最痛恨的鸡蛋黄。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善意的谎言。

　　“妈妈，真好吃！”

　　今晚这一大桌子，都是清淡却又极端好吃的菜。不得不承认，萧纪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伙食当然也不例外。唯一一道出自我手的腐乳羹摆在其它菜品身边，卖相有些稍显寒碜，可是对于孩子来讲，妈妈做的菜总是无与伦比的。

　　苏小跳持之以恒的马屁，令我十分受用。我眉开眼笑地摸了摸她的头：“乖，那就多吃一……”

　　余光里的一抹黑色，生生让我忘记把舌尖上的那个“点”字说出口。苏小跳手里的小勺“铛”的一声，敲在盛着腐乳羹的白瓷碗边。那一碗饱满的腐乳羹，轻轻抖了抖。餐桌前的温度骤然下降，我敢肯定，自己听见了那座静音大钟钟摆悠来悠去时，兜起的呼呼风声。

　　这是正常情况吗？这钟是不是该拿去修一修？或者根本就是我神经质，该被送到医院修理修理？

　　“先生回来了。”萧叔已经及时端上了一碗饭和一杯水，摆在餐桌主位那里。

　　萧纪静静走过来，然后无声地坐下。我顷刻间，觉得呼吸困难。

　　头一回看到这张餐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单就面积而言，它比我二十多年来睡过的所有床，都还要大上那么一点。住在这里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用过它。一则是我懒得要命，又对这幢房子充满了抵触情绪，所以肯定是能不出卧室便不出。二则，反正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至多后来又添了一个小跳，卧室就完全可以搞定，何必跑到这个马上就要能打羽毛球了的地方，来自寻寂寞。

　　所以，想到今天是第一次落座，我之前还认真思考了一番，自己是应该和萧纪端坐两头遥遥相望，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主位的旁边。可是萧叔明显不打算给我选择的机会。餐具早早就集中摆放在了那张一望无际餐桌的一头，不留任何其它余地。

　　这种安排倒也是合理的，本来今天我就是有事要和萧纪商量，若是真坐在两头，岂不是要隔空喊话，那还不如在电话里解决来得方便。然而现在这一时刻，我只觉得这里的空间，小得令人忍无可忍，简直连氧气都不够用。看来只要是某些人在场的情况下，就算是羽毛球场地，也还是太小了些，必须要能打网球，才勉强够我畅快呼吸。

　　我憋了半天，终于磕磕巴巴憋出一句：“回，回来了。小跳。”

　　小跳虽然有些怯生生，但还是乖巧地迅速领会了我的意思，从善如流地软软道：“萧叔叔。”

　　萧纪沉沉看了小跳一眼，然后目光出乎意料地，落在了她面前的那晚腐乳羹上，不再移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在跟前的碗筷上，却没有任何想要开动的意思，只将墨色的瞳仁牢牢锁在小跳手里颤颤巍巍的羹上，好像非要从那里看出一朵花来才罢休。

　　我有一种短路的感觉。

　　倒是小跳看了看萧纪，又看了看自己那碗已经被舀掉一块的嫩鼓鼓的腐乳羹，小心翼翼地问：“萧叔叔想吃腐乳羹吗？”

　　萧纪恍若未闻，只是继续用目光凌迟那晚羹，直让我替那可怜的羹毛骨悚然。

　　小跳见状，轻轻将羹向萧纪的方向推了推：“萧叔叔，给你吃。”但是因为胳膊太短，羹远没被推到萧纪眼前，倒是抵达了我的势力范围内。

　　萧纪一直跟随着羹的眼神缓缓上移，正好落到我的脸上。我不知道这无辜的羹到底犯了他的什么忌讳，才被这样残忍地对待，只得无奈又没底地望着他。

　　他神色不明地盯了我两秒，突然开口问道：“你做的？”

　　我很是心虚地“唔”了一声。

　　他不再看我，而是长臂一伸，慢慢把羹移到自己跟前，然后执起手边的汤匙，径直挖了下去。

　　我不禁直接唤出声：“哎！”

　　汤匙停在碗上一公分处。萧纪抬眼，静静看着我。

　　我震惊地回视他：“你做什么？”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吃饭。”

　　我扭头看看身边眼巴巴咽口水的小跳，复又转回来，只觉得眼前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你和孩子抢东西吃？”

　　萧纪理所当然地望着我：“她让我吃的。”

　　我不知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还是在这未见的两周里，他遭受了什么重大刺激，反正这段对话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地方是正常的：“那是因为她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而且你一直凶神恶煞地盯着那羹，一副很想吃的样子，所以才会让给你！”

　　萧纪面不改色地答道：“我是很想吃。”

　　我已经快被他气出心脏病了：“那你没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

　　他继续神色不动：“听过。孔融让出的梨如果没有人接，还怎么被称为‘让’。”说着，又要手起勺落。

　　这个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人是萧纪吗？是他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我茫然地扭头看向萧叔，想要寻找答案。只见萧叔淡定地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举手败下阵来：“你等等。那碗小跳都已经吃了，你要是想吃，再让厨房做一碗就是了。”

　　“厨房不做这个。”

　　我深呼吸了一次：“这个很简单的。”

　　“所以他们不做。”

　　我紧紧握住桌沿，阻止自己把筷子丢到那张平淡得可恶的脸上：“你让他们做，他们自然会做。”

　　萧纪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做？”

　　我咬牙切齿：“你不是想吃吗？”这段对话的营养到底在哪里？！

　　萧纪不说话，只用他墨色的双眸牢牢将我抓着，里面似乎隐约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一时间有些失语，滔滔的怒气也被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痛所取代。

　　一直隐在一旁的萧叔突然开口道：“夫人，厨房的味道可能并不如夫人的手艺，我以后会提醒他们。”

　　萧叔的话语在我的耳畔转了两圈，我蓦地望向萧纪。所以，他只是想吃我做的？是这个意思吗？

　　萧纪还在看我，神色不动。

　　我缴枪投降：“先让小跳吃吧，我这就去给你再做一碗。”

　　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在低头默默吃饭，精力全盘锁定于自己面前的那一小方餐桌，目不斜视，很是专注。

　　我把刚做好的一碗腐乳羹放到萧纪手边：“刚出锅，小心烫。碗也很烫。”我一边说，一边摘下手上的棉手套，递给走过来的萧叔。

　　萧纪充耳未闻，拣起汤匙，直接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我急忙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真的烫！”

　　他抬眼看我，我几乎碰到他小臂的手指停在空中，然后讪讪地收了回来，低头开始扒拉碗中的饭菜。

　　餐桌上只剩餐具碰撞的声音，当然，这声音基本上全部是从我和小跳这里传出来的。这个时候，只有不时拣出一些菜放到小跳的碗里，才能让我的窒息感稍稍得到缓解。

　　我这个人一向最怕安静。我的生命中，已经充斥了够多的寂寞了，剩下的日子，我只想用尽可能多的声音和色彩来弥补。所以，就连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常常要自言自语，才会觉得踏实。只要有第二人在场，如果不说些什么，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非常要命的感受。

　　比如现在。其实现在，我是有话可说的，而且这也是今天会有这顿饭的根本原因。可是从一开始，气氛就有些不大对头。我和萧纪的关系，已经进行得足够艰难了，今后又有小跳介入，决不能进一步恶化。所以开口前，必得审时度势、三思而行、反复推敲。

　　“这里面放了什么？”

　　我正推敲到一半，冷不丁被萧纪突如其来的提问所打断，一时间，话便没有经过大脑：“鸡蛋，腐乳，肉末和水。”

　　无意间瞥见小跳逐渐趋向惊恐的表情，我如梦初醒，连忙激烈反应到：“不对！我说错了，没有鸡蛋！是，是那个，那个淀粉！淀粉！”

　　萧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拼命冲他使眼色，又扭头安抚小跳：“没有鸡蛋，没有鸡蛋，怎么会有鸡蛋呢？”

　　这顿饭吃得真是惊心动魄。到后来，我直接把小跳幼儿园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倒是萧纪，放下筷子后说了句“有事一会儿到书房来谈”，然后才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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