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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期末了,有两周的金工实习,本校可能是没有设备,课程都放在Q大。任务很简单,就是把一个长方形的钢铁块做成一把锤子。说实话,清如已经很尽力了,但不论是铣还是磨,她都要比别人慢得多,好在师傅们看她人小力薄的,都特别照顾她,实在来不及的时候干脆就拿过来帮她做。清如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小遗憾,不过看着锤子慢慢成型,越来越精致,毕竟也是动了手的,她也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实习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多课程就结束了,Q大的校园大而寂静,树木都光秃秃的立着,天上飘着细细的小雪,他们三五成群地往回走。清如偷偷地跟敏君说:“我好象把那个车床弄坏了,推不动了,可能是脱了轨。”敏君说:“你还没那个本事吧。”旁边张永霞说:“清如,我真佩服你,居然穿白色的衣服来做金工实习。”清如笑笑,说:“我只有这一件大棉衣啊,不要紧,脏了就洗嘛”。敏君笑她:“谁会买白色的棉衣?”清如拉了拉缀着白绒边的帽子,苦笑道:“没办法,喜欢啊。”
快走出校门时,一个男生从后面追上来,跟永霞打招呼,永霞介绍说:“清如,这是我老乡。大二机械系的。”清如仰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好。”那男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清如,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极清晰地说:“你好,我叫吴晨,很简单的名字,口天吴,早晨的晨。”清如也一本正经起来,学着他的样子,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说:“我叫李清如,木子李,三点水的清,如果的如。”
新学期乍始,清如有一个大计划,她买了一份北京的地图,打算趁周末的时候,把有名的景点全都玩一遍。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是雍和宫,因为爸爸去过,回来说很漂亮,还有一尊大得不得了的檀木大佛。清如兴高采烈地征集同好,却没有人感兴趣,她只好一大早独自出了门。
早春的天气里轻风料峭,迎春花吐着嫩黄,大朵大朵的白玉兰缀满枝头,树叶都嫩得透明。沿着银杏大道走到学校后门,车站就在马路对面,站牌下只站了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李清如轻轻快快地走过去,转身等车,却听得身后的人低声道:“李清如?”“咦?”清如惊讶出声,扭头看了一眼,认不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是……?”他也有点尴尬,笑了笑,说:“吴晨,很简单的名字,口天吴,早晨的晨。”末了又加上一句:“张永霞的老乡。”清如这才想起来,笑道:“是你啊,对不起哦,我老是记不住人。”吴晨问“你去哪呢?一个人?”清如说:“去雍和宫。”“去雍和宫干嘛?”“看看”“雍和宫有什么好看的,不如跟我去修耳机吧,我去西单。”清如一下子没想到,有点反应不过来,只答了一声“啊…”,吴晨再接再励地说:“你也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一个人去玩多无聊,我耳机坏了,听不了音乐,这事比较急,雍和宫哪天去看都是一样的。不如这样,你今天陪我去修耳机,我改天陪你去看雍和宫。”清如听他说得那么头头是道,不觉就笑开了,很爽快地说“好吧,就这样说定了。”
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大了,去哪里路都远,又是公车又是地铁的,也还好是有人作伴,聊着聊着好象很快也就到了。清如一般也就在五道口逛逛,西单虽然也跟同学来看过,还真没买过什么。吴晨把东西拿到柜台,清如在一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吴晨叫她:“李清如,过来帮我选耳机。”清如问:“不是说修吗?”吴晨说:“一时半会修不好,买个新的顶一下,你来帮我听听哪个的声音好。”清如讷讷地说:“我不懂的。”吴晨笑道:“没事,你就凭感觉,告诉我你喜欢哪个的声音就行了。”清如试了几个,有点犹豫地说:“好象这个好听点,低音比较柔和,也有层次。”吴晨说:“我来听听。”听了好一阵子,还就挑了清如选的那个。
回来的路上,两人先是有说有笑的,清如还象个新生,只要有人问她,她就一派热忱,对什么都有几分新奇,对一切事物都有一番看法感受。地铁里有点挤,两人站得很近,说着话,吴晨忽然伸手,说:“这是什么?”——清如的胸前挂着一个铜质的吊坠,上面是浅浅的浮雕。清如迅速往后退了一小步,他的手就落了空。清如抿紧了嘴,眼神就有几分凌厉起来。吴晨说:“我是想看清楚图案,很别致。”清如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看的。”沉闷了好一会,两人才重新把话题续上。
傍晚,吃完了饭,各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有个男生在门口叫:“李清如。”全宿舍的人都转头望过去。清如一看,是吴晨,便问他:“有事?”吴晨说:“我来找你去上自习。”清如一脸的莫名其妙,说:“我干嘛要跟你一起去上自习?”吴晨说:“作个伴呀,我们是朋友吧。”清如说:“我不和你去,我有伴,你先走吧。”吴晨说:“怎么了,今天我们不是聊得挺好的吗,早知道我下午先约你。”清如说:“出去玩不一样,我不习惯跟男生去上自习。”吴晨说:“我都来了,一起走吧。”清如动了气,说:“你要不走,我也不去了。”吴晨就有点悻悻然,跟众人打了声招呼,然后说:“我先走了。”走了两岁,他又回头笑道:“李清如,明天我再来找你,现在算约好了哦。”清如理都没理他。
他一走,敏君就问:“谁啊这个。”清如说:“大二的,也就刚认识。”敏君说:“很帅啊,喜欢上你了?”清如说:“哪跟哪啊,根本不熟,这人有点神经。”雷雨说:“看上去家境挺好的,他的书包很漂亮。”清如说:“可能吧,他今天随随便便就买了个好几百的耳机,还跟我说他有很好的CD机呢。”清如也爱听音乐,经常戴着学校发的套头的大耳机招摇过市,手上只不过有个简陋的walkman,就在上门推销的小贩手里买的。
李清如万万没想到,吴晨说的是真的。第二天他果真又来了,而且,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天天来。清如不但没跟他去上过自习,反而觉得不胜其扰,渐渐地起了反感,连好脸色都不给他看。他倒也自在,一般他来了,宿舍里的人也就客气地请他坐,清如对他爱搭不理的,他就跟其他人说几句话,坐一会子也就走了。
到后来,清如走到哪都会碰到他。早上出操,他在操场边堵她,虽然不管他说什么,清如都不答话,他还是会一路陪她走到宿舍楼下。晚上,清如在图书馆看书,他会一路寻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清如总是合上书,收了就走,他就急急忙忙地跟出来。甚至有两次,清如从澡堂里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发,端着脸盆毛巾衣服,却赫然看见吴晨站在宣传栏底下朝她微笑。
舍友们问清如,干嘛那么讨厌吴晨,清如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互相根本不了解,他就这样,分明很轻率。”听她这样说,杨玉凤就告诉她:“吴晨他们班的女生说,吴晨跟室设班的一个女生也好过,还有他老乡跟他一起坐车回家,看到他跟女生调调笑笑,不同的女生坐到他大腿上。”室设班的宿舍就在隔壁,大二机械就在对面,吴晨摆明了在追求李清如,早已引来议论纷纷。清如此后越发自持,更不待见吴晨了。
清如说,她要跟吴晨说清楚,于是,吴晨再来的时候,舍友们都避出去了。屋里就他们两人,吴晨有点开心,坐在那里,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把小刀把玩,刀子很短小,半透明的深玫红的颜色,旧了,被摩挲得发亮,他问清如:“你的刀?”清如说:“是啊。”吴晨说:“很漂亮。”清如说:“是我外婆给我的,她用了很多年,刀身都磨薄了,不过很利,很好用。”吴晨说:“我跟我奶奶说,我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猜她说什么?”清如没说话。吴晨想了想,露出一种觉得可笑的神情,接着说:“她说——你们那种学校,有什么聪明女孩子。”说的人貌似胸无城府,听的人却着实暗暗心惊。清如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漠然道:“说我呢,我是没多聪明啊。就算是聪明,也是小聪明,聪明又有什么好,你没听人说吗,聪明反被聪明误。”吴晨笑了,说:“你真有意思。”清如正色道:“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老是跟着我干嘛。”吴晨放下手中的刀子,站了起来,看着清如,认认真真地说:“李清如,我喜欢你。”清如立刻截住他的话,用斩钉截铁地语气答道:“可是我不喜欢你。”顿了一顿,她轻声说:“我有男朋友的。”吴晨睁大了眼睛,说:“我不信,从来没见过。”清如说:“他不在北京,我们是以前的同学。”吴晨呆了一下,两手握起拳来,愤愤然地说:“公平竞争啊。”清如说:“没有必要,我不会考虑其他人。”吴晨急得脸色都发红了,哑着声音问:“他叫什么名字?”清如说:“林以轩。”清如看着他的表情,心下有些不忍,缓和了语气,诚诚恳恳地说:“吴晨,我们做普通朋友,好不好?”吴晨几乎是低喊出来:“我不要做普通朋友!”又追着问:“他是干什么的?”清如抬起眼来,望向窗外,想了一下,低叹着说:“在广州学法律吧。”吴晨有点意外地望了一眼清如,也许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确定,表情一下子就振作起来,不再说话了。
吴晨还是雷打不动地天天出现。摊过了牌,清如倒也坦然了,有时也跟他说笑几句。甚至有天傍晚,吴晨说:“跟我去散散步吧,普通朋友,嗯?”清如也就跟他去了。
两人沿着林荫道,一路走到了足球场,沿着跑道慢悠悠地转圈,时不时的有人从他们身旁跑过。清如说:“我最讨厌跑步了,就象围着一片沙漠在绕圈,无聊至极。”吴晨愕然道:“我从来没听人把球场形容成沙漠…….。”清如说:“我喜欢爬山,上次在鹰山参加山诺会的定向越野,我们组拿了第一名,我看等高线地形图最厉害。”吴晨说:“不想跑步也有办法的,我帮你去校医院开个证明,就说心脏不或者关节不好,就可以了。”清如开心地说:“真的啊?过了这学期就好了,明年体育课就分班了,我什么项目都不行,只能去形体班,学芭蕾和波尔卡。”吴晨说:“我姐姐就是跳芭蕾的,她在广州,她对我最好了,经常从那边买好东西寄给我,我的书包就是她送的。”清如说:“那个米色和咖啡色拼花的?”吴晨高兴起来,说:“是的啊,好看吧?我姐姐叫吴练,练习的练,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清如脱口而出:“一种白色的丝织品。”吴晨讶道:“怎么那么精准?”清如笑道:“这是高中语文课本注释里的标准答案,你没背过啊?”吴晨说:“我姐姐对我好,我妈妈对我更好,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清如说:“不对,我妈妈才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吴晨说:“那有机会让她们比比好了。”清如说:“我带你去看蔷薇花墙吧,你知道吗?”吴晨说:“没见过呀。”清如就带他绕过足球场和一排蓝球场,靠近学校北门的路边有一排铁栏杆,上面爬满浓密的绿叶,满缀着从粉到紫的各色小小的花朵,芳香扑鼻。两个人在其下徘徊良久,然后吴晨说:“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清如说:“我不要。”吴晨说:“冰淇淋?”清如说:“不要买,我不吃。”吴晨还是进了路边的小店,转身拿出来两个冰淇淋。清如不高兴了,说:“我说过不吃就是不吃,你自己吃两个吧。”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吴晨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上了女生宿舍,清如直接就回了屋,吴晨过了一会才跟进来,说:“我把冰淇淋给我们班女生了,都化了,人家还高兴呢,你就那么跟我划清界限,连个冰淇淋都不吃我的?”清如说:“我不高兴吃。”
一连有好几天,清如上完实验课,都在楼道里碰到吴晨,清如懒得搭理他,混在人群里,连招呼都不打地擦身而过。最后有一天,走得慢了一步,就被他一把拽住衣袖,说:“李清如,等等,跟你说个事。”清如一甩手,说:“有话就说,别碰我。”吴晨兴致勃勃地说:“我在你们实验室隔壁要了一间屋子,装了台电脑,你有空来玩啊。”清如说:“我没空。”吴晨说:“你喜欢企鹅吗?”清如说:“喜欢活的。”吴晨一呆,然后笑了,说:“活的是活的,不过不是真的,是录像,我有一个很棒的片子,讲企鹅的纪录片,真的很好看,你要不要来?”清如说:“不是真的就算了。”吴晨说:“那音乐呢,我最近很喜欢beyond,他们简直是伟大。”清如说:“香港很多乐队都不错啊,达明一派也不错。”吴晨说:“他们比beyond可差远了。”清如说:“至少《石头记》和《四季歌》还可以听听吧”。吴晨说:“我还有很多北欧的音乐,我们可以一起听。”清如说:“我没兴趣。”
这天早上有两节分析化学,清如早早到了教室楼,才刚坐下一会儿,头就开始痛起来。教室楼外有几棵高大的槐树,槐花开得正热闹,细细碎碎的白色花团一大簇一大簇地嵌在绿叶间,槐香弥漫在空气里,浓郁得有些发闷。她想了想,收拾了书本走下楼来,楼外的地上也落满了凋谢的槐花,她低着头,细看着那些纷乱的花瓣,一步步慢慢地踩过去,小心翼翼地尽量往花少的地方落脚。走了没几步,只觉得有人朝她直直地大步走过来,一双干干净净的跑鞋正正地在她身前站定,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缩了缩胳膊,把胸前的书抱紧一点,身子微微后仰,这才抬起头来。吴晨的脸俯得低低的,两只黑亮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她,声音也低低的:“怎么了?不上课?”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发烧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到星期五就发烧。”吴晨抬起手来,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缩,却犹疑了一下没有动,吴晨的手轻轻落在她的额上,只停留了一两秒就收回去了。“真的发烧了,要不要去医院?”“不用,我回宿舍休息一下就好了。”吴晨默默地往前踏了一步,转过身来,跟她并肩,她小声说:“我自己回去。”吴晨飞快地说:“我没课,我顺便去找同学。”
到了宿舍楼,她自顾自地往上走,吴晨在传达室的窗口那停留了一下,跟舍监大爷说了几句话就跟了上来,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每次好象都能轻易地过了这关,男生止步的女宿舍楼,他却来去自如。不过这幢楼原先是教工宿舍,后来先是上面两层改成了女生宿舍,楼下还是住的老师,男男女女人来人往的,管理一向不太严,虽然现在改成了纯女生宿舍,规矩倒是比其它女生楼要松得多。
上了五楼,吴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走到宿舍门前掏出钥匙来开门,他就站在她身旁等着,她不由得问:“不是来找同学?”他答非所问地说:“你有体温计吗?”她说:“没有。”“那我去借一个吧。”说着转身就走了。清如进宿舍坐下,隐约听到他在走廊底敲一间宿舍的门,过了几分钟,他果然拿着一支体温计进来了,一进门就说:“量一下吧,看看烧得厉不厉害。”清如抬头看着他,神色中有几分抗拒,刚想要开口说话,他捏着体温计往前一递,语气很坚持:“量一下。”清如只好接过来,她左手握着温度计,右手扶着床头的栏杆,左脚踩在桌上,右脚踩在床柱的踏脚上,轻轻巧巧地一翻身就上了自己的床。她转过身去,面朝着墙,把温度计放好后,就斜靠在被子上,闭上了眼静静地等着,本来就有点头痛,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
傍晚,清如吃过了晚饭就蜷在床上看书,因为怕蚊子,早早地就将蚊帐放了下来。她背对着房门,拿了一本《废都》看得正入迷,似懂非懂心神荡漾间忽然听到敏君的声音:“哟,吴晨,你又来了啊。”回头一看,吴晨站在房门口,微微地笑着说:“是啊。”他两大步就跨到清如床头,一抬手递过来一本薄薄的书:“我借了本书给你看,要不你生病的时候挺闷的。”“什么书啊?”“苏童的散文。”清如淡淡一笑道:“苏童的散文有什么好看的。”吴晨一滞,没答上来,拿书的手就僵在那儿进退不得。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清如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把帐子扯起一个角,伸出手去把那本书接了过来,随手翻着,问:“你不急着还吧?”“不急不急。”清如翻了几页,挑了一篇认真地看起来。吴晨站在床头,仰头看着她,她坐得极靠床边,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当头照在她身上,她的短发丝丝分明地垂在额前,脸低垂着,眼睑也垂下来盖住了眼睛,她的双腿侧在身前,脚上穿了双白色的短袜。
清如正埋头看着书,忽然感觉右脚脚尖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猛地往后一缩,抬起头来,吴晨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仿佛没料到她有那么大动静,有点受惊似地看着她。她比他更惊讶,看看自己的脚又看向他,神情中带上了一丝恶狠狠的疑问,他一脸坦然地回望,眼光一点也不回避地直视着她。帐子轻轻地浮动着,似乎被他们的呼吸牵引。两个人对视良久,他脸上掩不住浮起些忸怩之色,却还是不肯低下头去。她眼里的惊讶和疑问缓缓褪去,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耳后微微发热,不由得垂下头,将那本书翻来翻去,翻得书页哗哗作响,她一下子烦起来,又啪的一声把它一把合上。
星期五下午,全宿舍的人都还午睡未起,敲门声就响了起来,伴随着高扬的叫声:“李清如!李清如!”清如一下子惊醒,坐了起来,敏君小小声地说:“吴晨?”,清如压低了声音说:“别开,假装没人在。”雷雨蹑手蹑脚地爬到杨玉凤床上,两人缩头缩脑地从气窗中望出去。门外的人显然不相信屋里没人,加重了手劲,把门拍得山响,拍一阵又喊一阵。雷雨朝清如做了个开门的手势,清如急得直摆手,雷雨无奈地耸了耸肩。歇了一阵子,吴晨又去拍对面宿舍的门,可以清晰地听到他问:“519的人都出去啦?”对方答道:“不知道,没注意。”门外静下来,过了许久,清如刚想说话,杨玉凤赶紧把食指竖起来示意她禁声,用口型跟她说:“还没走。”果然,过了几分钟,敲门声又响起来,吴晨在门外大声地说:“李清如,开门!我知道你在。”众人都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清如,清如还是摇头。吴晨喊了好几遍,又等了十多分钟,才真的走了。雷雨说:“闹了那么久,他还真算是够有耐心的了。”清如说:“周末了,我怕他这两天都纠缠不休。”雷雨问:“你真的一点没动心?”清如说:“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哪点。”
星期一中午,清如下楼去寄信,偶一抬头,看到吴晨远远地穿过教学区的铁门,朝宿舍区走过来。他的身后,银杏树繁密翠绿的碎叶映衬着碧空如洗,前方道路两旁如伞的梧桐伸展着枝叶,宛如一道长长的拱形甬道延伸过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卡其色长裤,从拱门的尽头缓缓而来。清如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刺得人头晕,她站定了,静静等着吴晨意态悠然地走近她。吴晨定睛看了她一会,脸上绽开一抹兴味悠长的浅笑,说:“李清如,你今天穿得很休闲呢。”清如穿了一件白色小方领的针织衫,浅米黄色的休闲裤,她有点局促,低声道:“我哪天都穿得很休闲啊。”吴晨说:“觉不觉得我们风格很统一?”清如嗫嚅道:“哪有。”吴晨说:“星期五那天我来找过你,你不在。我本来想跟你说我周末回家去了,这两天都不在,我怕你找不到我。”清如有点恍神,良久才失笑道:“我找你干什么。”吴晨说:“也是,你哪会找我。”语气里透着怅惘。清如说:“离家近真好,想回去就可以回去。”吴晨笑道:“我家住在天津河西区,你有空来我家玩吧。”清如说:“我还没看过海呢。”吴晨说:“好啊,到时候我们去看海。”又欣欣然地说:“你去过新疆吗?我小时候在新疆长大的,新疆很美啊,以后我们去玩吧。”清如笑了,说:“以后再说。”吴晨看着她,神色渐渐凝重,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早上,我发了脾气,把整个实验台子掀了,所有的仪器都扫到地下去了。”清如讶然道:“为什么?”吴晨说:“我心情不好,你总是不理我,我今天早上实在烦得受不了了。老师同学都吓了一跳,我平时待人很好的。”清如怔了怔,悠悠地道:“为了我,也不至于到这样。”吴晨一下子语气又轻快起来,笑道:“你今天怎么了,又不舒服?”清如说:“没有啊。”吴晨说:“我喜欢你生病时的样子,温柔多了。”清如不禁默然,低头不应。
捡了一个周末,正哥说欣姐从小在北京城长大,哪都没去过,遂邀了一帮子人去天津玩。秋风已起,清如穿了一件驼色的高领薄毛衣,罩件牛仔风衣,窄脚的牛仔裤,背一个浅蓝和白色大花的双肩布包。大家在火车站汇合,欣姐问她:“你冷不冷?”欣姐穿着件墨绿色的厚呢外套,白色长裤,系一条黄绿杂色的大丝巾,长发拢上去一半,别了个宽宽的咖啡色玳瑁发卡,背一个深棕色的双肩皮包。清如其实觉着有些寒意,却犟道:“不冷。”
正哥把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去了好几个大学,跟不同的老乡见面,听正哥介绍起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时翘楚。凡遇大门、主楼、雕像,正哥必要招呼大家照相。在一处题字前,众人分辨了半天才认出是什么字,闹哄哄地照过了集体照,正哥叫清如:“小师妹,来,给你单独照一张。”清如懒懒地说:“不用了,太麻烦。”正哥说:“不麻烦,不麻烦。”清如回他说:“不是你麻烦,是我麻烦。”说完,还是走过去,闲闲地站着让他拍了一张。到了后门,清如看到呈五角星型辐射开去的园林造型,却忽发奇想地说:“如果天上有相机,我们五个人,站在五个角上,摆出出发的姿势,拍一张,就好了。”
走过一条小街,欣姐突然脱开正哥的手,跑过马路,过了好一会才回来,正哥问:“看到什么了?”欣姐说:“一套牛仔装,还不错。”
吃过了狗不理和大麻花,逛过了古文化街和美食城。一路上,清如越来越不高兴,大家时时处处地总把她和严秋实安排在一处,言谈中还不时地拿他俩调侃几句。到了一个商场,更是分作两人一组分头行动。清如对严秋实说:“你去逛吧,我有点累,在这里坐一下。”就独自一人留在一楼的梯口。等得久了,她不免四下张望,正好严秋实逛完了从楼梯上下来,却听得同来的女生大声笑道:“你们看看清如,望穿秋水了呢。”清如气闷难言,又不好发作,只是脸色越来越冷。
终于熬到回程的时候,火车站里空气混浊、人潮涌动。正哥拿着车票交待清如:“跟紧了,别走散,我们在十七号车厢。”清如埋着头往里挤,严秋实站在身后护着她,蓦然间,清如听到一声大喊:“李清如!”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惊喜。清如心中一震,赶紧回头,隔着十几个人,吴晨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中,兴奋不已地朝她挥手,前前后后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愈发衬托出他身形俊朗,有如玉树临风。清如仿佛溺水之人发现了一段浮木,欣悦莫名。正哥回过头来,叫道:“别管了,快走。”清如朝吴晨大声喊道:“我在十七号车厢!!!”眼见着他随着人流往另一个方向越去越远,清如还频频回头张望。
上了车坐定,正哥问:“刚才那个是谁?”清如说:“同学。”清如满心欢喜地想:如果吴晨过来找她,她就可以跟他一块回学校,就不必严秋实送她了。她不想再说话,借口累了,趴在茶桌上假寐,脸上含着轻笑,一颗心仿佛随着火车的行进在晃晃悠悠。其实她只是埋着脸,连眼睛都没闭上,全副心神都凝聚着倾听四周的动静。正哥和欣姐在絮絮地说话,清如听到欣姐轻声在纠正正哥的普通话发音,不由得心生艳羡,只觉甜蜜。
等了又等,不闻动静。清如心情渐渐灰落,最后竟真的睡着了。
最后还是严秋实送清如回学校。送到校门,清如驻足说:“送到这就行了。”严秋实说:“送你到宿舍楼下吧。”清如说:“不用了,我还要去教室楼找个人,有事跟他说,我不想让他有误会。”严秋实说:“那好,我明白了。”
等严秋实走远,清如才慢慢地往宿舍楼走去,路过通往森工楼的铁门前,她好一阵子踟踌不前,心底居然有一丝异想天开地期盼,盼望奇遇再次发生。如果现在能够碰上,也还来得及吧。
第二天早上,清如在教室楼顶楼拣了间没人的教室看书。没多久,就见吴晨施施然地晃了进来。他笑容满面,亲切得犹如邻家大哥,他走到清如桌前,用手指轻叩桌面,问:“你昨天去天津干什么了?”清如心下恼极,板起了脸恍若未闻。吴晨继续问:“你要去天津玩,怎么不找我?”清如不说话,低着头,摆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架势。吴晨渐渐地觉出了不对劲,低下头来,认真研究了一番清如的神色,说:“生气了?怎么又生气了?”清如只是不理他。吴晨陪笑打趣地说了不少话,清如心里来来去去只翻滚着一句话:“为什么你昨晚不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后,吴晨也恼了,说:“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啊?”清如不答。他站了一会,一步一步蹭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走回来,说:“你再不说话,我真的走了啊?”清如固执地闭口不言,他终于怒了,转身大步而去。
计算机考试的前一天,天色刚刚擦黑,张永霞就来了,她笑嘻嘻地跟清如说:“明天,那个,不是要考输入法么,我都没练。”清如说:“我也没练啊,谁耐烦去背什么字根,又用不着,怎么了?”张永霞笑道:“我们去突击一下吧,吴晨跟秦友林不是在他们那屋里搞了台电脑吗?我们上那去借用一宿,临时抱抱佛脚也好呀。”余敏君在旁边说道:“犯不着吧,一晚上能练成什么呀,明天就用拼音输入法糊弄一下得了,又不是啥高深的软件,还非掌握不可?”永霞作势要来拉扯清如:“去嘛去嘛,就算是陪我。”清如禁不住她推搡,也笑了,说:“你自己去不就行了?”永霞越发笑得贼兮兮地:“你跟他们比较熟嘛,好说话。”清如说:“那屋我也没去过呢。”永霞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放心,我打听过了,吴晨回天津去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清如低了头,沉吟半晌,然后说:“敏君,你也一块来吧,去玩一下。”三个女孩子,就嘻嘻哈哈地往森工楼去了。
果真就秦友林一人在,清如跟他说明来意,他很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其实,就一台电脑,与其说是来学习,不如说是她们好奇,上来逛逛罢了。房间挺大的,门边放着电脑桌,靠窗还放了两套桌椅,靠墙摆着一张床,东西不多,零零乱乱地散放着。秦友林随手收拾了一下,永霞很积极地嚷嚷着要练打字,在电脑前坐下了,清如跟敏君还有秦友林,就围坐在桌边闲聊。
清如靠窗坐着,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校门内侧大片的绿地,天色已经暗成了墨蓝,高高矮矮的灌木、树丛和教学楼,更暗成了夜空下的婆娑剪影,一弯橙黄色的新月刚刚升起来,细细的亮亮的,远远挂在天边。清如也不怎么说话,只听到敏君和秦友林在那里叽叽喳喳,还有嘀嘀答答的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来的时候,清如有点忐忑,觉得自己太过贸贸然,却按捺不住隐隐的一丝期待,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吴晨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一个自己都抓不住的决定,如果见到他,也许…可能…说不定…。偶尔有一丝风吹进来,天色一分分地灰暗下去,月色一分分地银亮起来,清如贪看着风景,整个人,就陷入到茫茫无思里去了。
门忽然开了,吴晨站在门口,楼道里清冷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地上,高大,又有点孤零零的。他有些怔愣,仿佛不适应这个热闹的场景。张永霞朝他挥挥手:“嗨,老乡,我们来借你的电脑练打字。”说着回头看了清如一眼,有点心虚地做了个鬼脸,清如还望着窗外,并没看见。
吴晨一言不发地走进来,把背着的包一下子掼到床上,他很是用了一点力,呯地一声响。秦友林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问:“不是说今天住家里不回来吗?”吴晨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在床边坐了下来。清如静静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秦友林跟敏君对望了一眼,敏君眨了眨眼,没说话,秦友林忽然一拍大腿,提高了声音说:“怎么忘了,来来来,吃西瓜。”他一转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硕大的西瓜来,三下两下就切好了,皮薄瓤红的,煞是诱人,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清微的甜香。秦友林手脚麻利地给每个人都派了一块。张永霞停了手,转过身来吃瓜。敏君一边吃,还一边嘴里咕哝着说:“不错,不错,好甜。”清如凝神盯着手里的西瓜,仿佛在认真研究它似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慢条斯理地嚼,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品尝它的味道。吴晨还是远远地坐在床边,把瓜搁在一旁的电脑桌上,并没有吃,他面无表情地板着脸,在手边的一堆东西里翻翻拣拣。
天已经全黑了,月亮升到老高,只是一线上弦月,却亮得清幽,天上还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几颗星星,楼底下一片漆黑,已经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了。几个人边吃边聊,卯足了劲,也只吃掉了半个瓜,秦友林自去收拾瓜皮,擦抹桌子,清如跟敏君低低地说着话,不时地笑出声来,嗒嗒嗒嗒的键盘声又响起来了。
音乐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可能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疾不徐的英文歌,稍嫌甜俗的流行调子,就象常用的那种背景音乐。可是听了许久以后,相同的旋律一再一再地重复,终于让人意识到这是同一首歌在不断循环。清如听了几遍,觉得耳熟,应该是雷雨放过——她跟吴晨借了不少磁带。屋子里的灯不算亮,夜色从窗中流泻进来,灯光与月光溶成一片。慢慢地,没人说话了,音乐在静谧幽暗的空间中缓缓流淌,每个人,都象是矗立在一波波潮水中的石像。清如是背对吴晨坐着的,但此时,她的全部感官,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身后,惶恐又盼望他有所动作,或者哪怕说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敏君忽然说了一句:“吴晨,你能不能换首歌啊?”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然后,音乐更大声了。清如并没有听懂太多歌词,只是歌中反复吟哦的片断一次次地敲打过来,那清澈的男声一遍遍地叩问:“What are you thinking ofWhat are you thinking of?What are you thinking ofWhat are you thinking of”。听得多了,简直感觉那声音是带着哭腔的,直唱得筋疲力尽。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歌声未曾稍解,清如觉得自己正被慢慢地淹没,直至麻木无知,犹如没顶。再没有人说一句话,最后到底坐到多晚,又是怎么告辞的,清如完全不记得了。
几天以后,清如从雷雨那里找到了这首歌,《all out of love》,她默默地念着那些歌词:
I\'m lying alone with my head on the phone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s
I know you hurt too but what else can we do
Tormented and torn apart
I wish I could carryyour smile in my heart
For times when my life seems so low
It would make me believe what tomorrow couldbring
When today doesn\'t really know
Doesn\'t really know
I\'m all out of love
I\'m so lost without you
I know you were right
Believing for so long
I\'m all out of love
What am I without you
I can\'t be too late
To say that I was so wrong
I want you to come back and carry me home
Away from these long lonely nights
I\'m reaching for you
Are you feeling it too
Does the feeling seem oh so right
And what would you say
If I called on you now
And said that I can\'t hold on
There\'s no easy way it gets harder each day
Please love me or I\'ll be gone
I\'ll be gone
I\'m all out of love
I\'m so lost without you
I know you were right
Believing for so long
I\'m all out of love
What am I without you
I can\'t be too late
To say that I was so wrong
Ah what are you thinking of
What are you thinking of
What are you thinking of
What are you thinking of
读完了,她在笔记本上写下:
我记得,那一夜的月光
和你
清如很少去上课,她喜欢在图书馆看书,宽大的桌子,明亮的窗户,白天人也不多,安安静静的。这天清早,阳光温润,她踩着图书馆楼前的台阶一级级地缓缓往上走,楼前阔大的平台就一点点地展开在她的眼前。她忽然驻了足,眼前一个女生追打着一个男生从图书馆里跑出来,女孩肆意的笑闹声在空气中震颤,男孩回过了头,阳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他的笑容比阳光更有温度,看得分明了,正是吴晨。两个人只顾嬉闹,都没有注意到清如,清如定住了几秒钟,瘁然回身,急急地往回走,脚步仓皇。
清如一连几天都有些沉寂,杨玉凤说:“是因为吴晨吧,他老来的时候觉得他讨厌,他不来了,你就觉得失落了。”清如强笑道:“没有的事。”依旧打起精神,该干嘛干嘛去了。
初秋的一个傍晚,清如在男生宿舍楼前跟304的兄弟说话,她穿了件墨绿色的灯芯绒薄外套,白色牛仔裤,橙红色的夕阳余辉照在青砖楼上,一扇扇玻璃窗反射着炫目的光芒,头上的梧桐树大片大片的叶子也闪着微光。身边有人走近,清如抬头一看,吴晨立在一旁,一脸云淡风清的笑容。清如很生疏地冲他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来,轻轻拂向清如脑后,嘴里说:“你头发长得好快,什么时候就留得那么长了?”清如一偏头,他的手只擦到了黑色大蝴蝶结的蕾丝边。清如漠然地说:“不关你事。”遂越过他,往女生宿舍而去。
陈川来的时候,清如带他一间间食堂地吃过去。那一日,进了平素很少去的回民食堂,吃饭时间已经过了,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清如正跟陈川商量吃饭还是吃面,冷不防,肩上被人大力地拍了一掌,清如回头,吴晨咧着一个大大的笑容,满面春风地叫她:“李清如!”清如大怒,喝道:“你干嘛!”说着退了两步,刻意跟他拉开距离,回身拉上陈川,说:“我们走。”吴晨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们,喃喃道:“打个招呼都不行啊。”——这是清如最后一次见到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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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无关是否珍惜,而是一种对待感情、对待爱人的畸形方式,一种深刻的自毁情结。好像糖果就放在抽屉里,它本来就是给你的,你也非常喜欢吃——可你拉开了抽屉,与糖果对看,却死也不拿来吃。最后任那糖果变质了,你也掉下眼泪来——这眼泪甚至也不是因为愧悔,而是因为对自己居然永远无能为力。——摘自某网友对《百年孤独》中阿玛兰塔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