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怪谈

　　神乃全知全能，且予人类以无限的慈爱和恩惠。——
　　官方说辞是这样，然而如此好事很难令人相信。以世人的经验来看，这大半也是妄言。许诺的都需在死后才得以兑换，而死亡的世界是如此飘渺不可知。相比这种无条件的爱、不可预知何时兑现的承诺；人们更愿意相信等价交换，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应代价。这样，虽有损失，可得的也在眼前。

　　冷风盘旋着，眼前是幽深的黑森林。漆黑夜色中，无数枝杈的阴影犹如怪物的利爪和老巫婆干枯狰狞的手，从森林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寒冷的、坟墓般的灰暗气息。有微弱绿光明灭，凄凉诡异的美，风吹过时，树叶摆动，嘎吱作响，夹杂着窃窃私语和诡笑。也有夜枭凄凉的叫声，吃食腐尸的乌鸦蹲在树上，凝视着下一个牺牲者。
　　一切都仿佛诠释着这不是安全无害的树林，本身即是森然而噬人无数的怪兽，它给予的恐惧和噩梦必非玩笑。
　　她站在树林边缘，冰冷气息拂过她脸颊，内心无比害怕。因为知道它的传言绝无虚假。也正因此，它所能给予的同样真实可信。
　　这又使她鼓起勇气，走入鬼影喧嚣的无边黑暗中。

　　宗教作用于大众，被上层人士掌控和理解。事实上，一般自认为是基督徒的农民可能连一句教义都不会背，一个圣经故事都不知道。他们的信仰取决于所在教区。实际上他们毫不懂天主教和新教为什么打破头和争执，发起革命，尽管正是他们冲在最前方流血和牺牲。天主教堂和新教教堂对他们的区别大概就是布道词一个听不懂（拉丁文）一个听得懂（母语）。对于他们而言，真正切实际的是：教会收的税有多少，宗教节日能给他们提供的欢乐和休息有多少，有人能否为他们主持公道。简单来说，就是当牧师和神父们强调和担忧他们的灵魂和美德等属灵的东西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关心他们的永恒和死后生活时；这群懵懂的羔羊却只在乎和懂得世俗。
　　而这是必然的，因为上帝那么遥远，而世间的苦难又是那么多，当应许解决却无法实现时，怀疑就诞生了。
　　然而这是更高层次的事。对于最底层的民众而言，他们的要求永远很实际。而他们是最多的信众，又然而宗教就是为人类服务的，并最终得迎合他们的要求。到最后，我们会看到，他们祈求圣母玛利亚保佑他们的孩子和丈夫，每个职业都迎来了一个圣徒保佑他们生意兴隆。这种信仰如此世俗化，以至于除了名字之外它们和其他原来的宗教并无区别。小精灵、矮人、邪恶与善良仙女的传说继续生机蓬勃地流传着，尽管被指为魔鬼，人们仍然愿意像以前那样向它们献点什么以便得到回报。尽管这无疑在教会中会被指为异端和与魔鬼做交易，但是这不关他们的事。虔诚而又博学的神父都很难叫他们理解，为什么把圣母像立在田间求保佑丰产会是对圣母的亵渎，会是魔鬼的手法，就像他们从前向其他神比如五谷妈妈之类所行的。
　　越是在远离大城市的偏僻乡村，信仰就越古老和迷信愚昧，保留得越多原始的意味和地方特色，充满着各种怪诞传说，并被理解和运用着。比如我们即将讲述的这个地方和它的故事。

　　这里几乎没什么称得上山的山，顶多是高低不平、曲线平滑的土坡，植被主要是郁郁葱葱的草地和森林。由着天然地势和历史两方面塑造成了如今远近散落着的几个小村庄，被几片不大的森林分割着，由于村庄的保守和封闭性，人们甚至不爱多走几步路去邻村，认为那是陌生地方，然而互通的集市和节日是常有的。通婚和联姻也保证着它们之间的联系，况且对更远的城镇来说，他们都还算是同个地方的人和邻居呢。
　　村庄之间都已经如此，到大城镇去的自然更少。对于村民来说，那是一个巨大而不可知的世界。整个村落只有一条不大的路通往远方的城镇，其他地方则被无穷森林环绕重重守卫，尽管人们时常进入森林里砍伐、狩猎、放牧，但很少有人太过深入其中，只是在熟识的边缘徘徊。一方面是因为太过深入往往无法及时赶回，而且不常有人的密林里会更多地出没着危险的野兽，呼救也无法及时传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在危险的界限面前人们知趣地止步不前，密林深处是一个禁区，然而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真正的禁区，是与通往城镇的那条路正好相反的、村庄尽头的那片森林地区，在那里，是连走近都被禁止的。
　　然而事实上，那里又被踩出了一条小道，证明时常有人前往那里。

　　所谓禁地，实际上并非完全禁止进入，而是禁止随便进入。

　　夜色深暗，周围死寂，偶尔有可疑的窸窣声。这是幽灵魔怪幻生的夜晚，它们在树后，在树梢，脚下的落叶里埋着尸首，结实的树杈下有绞刑架。她的脚下踢到白骨，荆棘丛里飞舞着悠悠鬼火，腐尸黑洞洞的眼神在不远处望着她。她无比害怕，可是又鼓起勇气。

　　有惊慌的叫声和惨呼，奔逃的人影，血液飞散，躯体折散萎地。不一会儿，周围便又重新沉寂下来，野兽不会来到此处徘徊，飞鸟也不敢降落。只有土地会吸收血肉，放任肆无忌惮的植物生长。
　　四周又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有淡淡的叹息声响起，说。
　　何至如此。
　　回答那声音的是一声不屑的冷哼。

　　她继续往前走，籍着偶尔疏漏下来的几片黯淡月光辨认着前面的小道。夜晚灰色的雾气弥漫着，仿佛有生命力般缓缓旋转。月光照在林间，穿过雾气，投下阴影。在那些朦胧模糊的光和阴影里，雾气中投射或者说显形出亡灵的脸，随着中雾气的荡漾而扭曲，显现又消失。低缓的风吹来，她闻见了一阵浓烈的、将行腐败的血腥气。面前豁然开朗，树林已经在身后，空地上矗立着一栋灰色的石质建筑，有着高而尖的顶，像是教堂或者城堡，有阴森的宏伟。失落的、被隐藏的迷梦，被幽灵鬼怪占据。

　　那是相当古老的传说了。密林深处住着魔鬼、或者说邪恶精灵，然而按从前那些人的说法，也是因为那存在所拥有的力量，更正确和正式地、他们敬畏地称其为邪神。
　　尽管教会只承认一位神，但在这些偏僻之处，信仰们常常并行不悖。不知何时所起的传说，不知何人所造之所。人们前往此处祈祷，常常灵验。但是那并非因善良而关心人类、给予他们好处的神。它行事乖谬，任意而行，也不避开使人恐惧认为邪恶之事。
　　然而人们有求于它，仰仗它的力量，它却似乎并不需要人类什么。传说里，魔鬼总是觊觎人类灵魂，渴求着，故而殷勤主动地前来诱惑。邪神却是自我而疯狂的存在。它们也绝不像精灵或者其他什么，要与人类恶作剧或帮助，有互动。它们有着自我世界，也许打扰并不一定使它们发怒，但是想象它们会主动作恶行善是不可能之事。
　　说不清是那存在的创造本身，还是曾经有过、而又消亡的信徒建造了这里。总之，诸多传说诞生和消亡。最初的源头已然不可见，连它的故事本身也如此模糊，死在异端的火刑架上，被遗忘。然而它本身仍然冷冷地存在于这里。没有屠龙的圣乔治，没有能用火钳夹住魔鬼鼻子的主教前来，无法毁灭它。
　　流言里只剩下这些：它能应许人所祈祷之事，然而切不可触犯它的诸多禁忌，否则必有大灾难。禁忌的得知，部分来源于消亡磨损的流言，又由惨烈的代价所不断补充。
　　来到此处的人，多是有求于它的；也有吹嘘胆量试探结伴冒险的，或者不信流言想要破解的，又或者想驱逐魔鬼的。故而它常有牺牲，有血和肉撒在上面。

　　她站在门前，脚下有粘稠血迹和吹落的枯枝叶。阴森的青色月光中，蹲着的石像鬼望向她，一动不动。两边是枯萎凋零的花园，干涸水池里立着雕像。枯藤缠绕攀爬在墙上，密密地遮掩着。大门是合上的，微微开着条缝，里面黑暗无光。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因为害怕或什么，然而痛苦的面容浮现在她面前。她随即坚定了心，礼貌地说了声。
　　“打扰了。”
　　然后她推门进去，门板发出吱呀一声，她闪进黑暗之中。

　　外面有微不可见的声音，月光洒落之处，城堡周围的幽灵和蝙蝠们、以及其他生灵们窃窃私语，说同情这个女孩，说她被告诉她故事的人欺骗了。夜晚来到此处，已是触犯第一条禁忌。
　　大厅里落满灰尘和蛛网，然而仍然处处看得出从前的奢华，尽管如此破败。月光从各个小小的窗口照进来，照亮内部，一切形成一种沉睡、古旧、倾颓的阴森之美。
　　螺旋楼梯就在中央，通向二楼，扶手前端蹲着狮鹫兽。

　　她走上前去，转到楼上，一直向上走，直到最高之所。
　　顶楼很小，只有一扇门，微开的门缝里有隐隐火光。
　　她推门进去。

　　月光所及以及所不及之处，蜘蛛和守护的狮鹫兽、以及其他在的生灵窃窃私语，说同情那女孩，说她进入那门，又触犯最重要禁忌之一。

　　推开门时，温暖和火光扑面而来，正对门的是个壁炉，火焰正在膛内熊熊燃烧，劈啪作响。壁炉上方挂着繁复华丽的厚重油画，绘着天使，似乎是描述事迹。房间内铺着图案精美的羊毛地毯，雪白墙面上堆塑着金色纹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一切看起来洁净辉煌。
　　她就跪在壁炉前祈祷，说自己的伤心，说希望能拯救生命，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祈祷完毕，她就起身离开，心中充满喜乐和骄傲。

　　她轻轻关上门，往回走。她的脚步很轻，不想惊动和打扰任何沉睡中的，又释然平静，自有安宁。
　　她轻轻推开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又关上。走过花园和空地。
　　正当她踏入树林边缘时，有声音在她背后说。

　　你所许的人必得拯救，而你也必死。

　　她转过身鞠躬答谢，说，在那之前，可否容我一个请求。
　　说罢。
　　我想一见所求之神的真容。

　　背后的森林簌簌颤动，仿佛在发怒或者发笑。面前有黑暗聚集，随后她发现那是羽翼的一部分。
　　她已在之前的画像上见过他，然而凝滞的死物远不能描绘出那种容姿，某些直达灵魂之物。
　　她俯身拜谢。

　　清晨的阳光渐渐升起。
　　要我帮忙么，你答应她救她濒死的母亲。
　　不用，我自己解决。
　　他转过头，凝视着将死者的面容。

　　从前，有很多人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复活死者。他们祈求我放过到手的灵魂，认为我是死神，可使死者复苏，回返世间。
　　最愚蠢不过的事。
　　死神，最纯粹不过的完全死亡的化身。居然指望我的力量能创造和复苏生命？岂不是最冷的笑话。
　　我可以做到使时间停滞的躯体，不会老也不会死。如果说那样不算已经死亡的话。但是想要一个人重新活过，幼小成长到衰老，是不可能之事。

　　阳光中，他伸出手，触在那人额头上。
　　然而，确实存在另一种办法。
　　魔法师们常常呼唤神灵之名以借用他们的名义和力量产生威力。神灵之间，当然同样可以相互借用，只不过被认为是一种低姿态的恳求而为高傲神灵们所不屑而已。但对于我们这类存在来说，完全随意，况且我和厄洛斯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只不过很少会这么做。

　　神既非爱人类，也并不要等价交换，凡事只是任意而行。

　　我们回去罢。
　　嗯。
　　少女的行为救活了她的母亲，却使她自己陷入死地。然而这其间的纠葛和思虑，值或不值，得到的是痛苦或者幸福，岂是我们所要关心的。
　　那是人类自身的问题，就他们自己承受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