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花归尘

　　忽远忽近，忽快忽慢，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我是被一阵笛声吵醒的，当我醒的时候，吹笛之人已经离去了。我似乎有很久没有没有醒过来了，又或者，我从没醒过？脑中一片混沌，困意袭来，我又再次睡了过去。

　　但我记住了这个声音，所以当我再次听到时就立即从梦中睁开眼。

　　已是初夏，笛声如同含着水意的空气，慢慢的渗入我的皮肤，我感觉到一种恣意的舒畅。

　　“看！花开了！”一个小鬼兴奋大叫。

　　“嗯。”我被这个温润的音击中了，一瞬间排山倒海的喜悦充盈了我的心，我可以肯定，两次将我唤醒的笛音就出自于他！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应，没有原因，但就是肯定。我努力想探出头看一看他是谁，但身体却总是使不上力，急得哭了出来，眼泪落在叶片上，蜻蜓从上面一掠而过。我猛然发觉，原来我是没有身体的。

　　我又听到小鬼说：“这里的荷花开得真好！哥哥，我们移几株回去罢？”

　　“好。”

　　我被搬了家，移到了一片清新的池塘中。每日听晨钟暮鼓，三清妙音。檀香熏染。每到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时，我仿佛能看到他踏着月光走来，站在池塘边，笛声清扬，如镜水面被夜风吹皱，蝉鸣之声不绝于耳，树叶沙沙，可我却并不觉得吵，反而十分享受。

　　他每日只吹一曲，曲毕便转身离开。

　　一日清晨，阳光熹微，我惊喜的发现我竟然有了身体，像人一样的身体！我从荷花中跳出来，在晨光中展开双臂，荷藕一般的手臂，嫩嫩的，软软的。

　　他们在大殿里念经，我寻声走过去。腿有些软，还不适应像人一样走路，一路上摔了好几次。

　　他们诵读得很认真，我扶着门框站在大殿门口他们也无人发觉，我在人群中寻找他。有一个小和尚，坐下第一排，矮矮胖胖的像含苞的荷，特别显眼。小和尚不认真，念了一会儿，悄咪咪的睁开一只眼，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发觉，从大袖中摸出一块糖糕，大咬一口，然后又飞快的塞进袖中，闭眼大嚼。如此反复几次，我忍不住笑出声，小和尚吓得睁开眼。其余僧侣们也都停了下来。

　　小和尚伸了伸脖子，把嘴里的糖糕咽下去，起身质问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讨厌！我还没有举报他念经时有口无心偷吃东西呢，他反倒凶巴巴的质问我。哼，不理他！

　　他在人群中也极其显眼，穿着与其他僧侣一样的灰色僧袍，却没有剃度，乌发如丝，整齐的束于头顶，用一根与衣服同色的发带固定。

　　我睁睁的望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怔，旋及轻笑出声，答：“我叫王览。”

　　“王览”我轻声念了一遍，舌头划过上颚，像花开时那样舒展。然后我把目光转向小和尚，说：“我叫王览。”

　　小和尚被我奇怪的举动弄得愣住了。老和尚哈哈一笑，走过来摸着我的头对王览道：“这小家伙到挺有趣！王览，若非我看着你长大，不然真会以为这小家伙是你的儿子。你们看，他长得真像王览。”

　　“是呀！真像！仿佛是照着他的模样雕刻的玉人儿！”其他僧侣纷纷附和。小和尚不乐意了，扭头：“哼！长得跟小丫头似的，他哪有览哥哥好看！”我瘪嘴，不理他。不过他的声音我听出来了，就是让王览把我移到寺院里来的那个小鬼。

　　王览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擦了擦我脸上摔了几跤摔上去的泥土，问：“告诉哥哥，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扭身指着池塘所在的方向，“我从那里来的。”

　　“罢了罢了，这样小的孩子也说不清一二三来，许是哪位香客不小心走散了的孩子，就先养在寺里罢，大人发现了自会来找。王览，我看这孩子喜欢你，就跟你住一处罢，你心思周全，我也放心。”

　　“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皎洁如月。

　　他又去了池塘边，荷花依旧，他迎风而立，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如同荷叶边。我藏在一片荷叶后，静静的聆听。看着他，仿佛闻到了晚香玉的味道。

　　夏日蚊虫横行，小虫子爬到我鼻子上，我打了个喷嚏，笛声立时停下来了。

　　“是你么？”他问，然后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怎么每次见你都是脏兮兮的？”

　　我不好意思的把一双泥收往身后藏，他注意到了，轻笑着把我的手从身后牵出来，用手帕擦干净。“你喜欢我吹笛？”

　　我眼睛一亮“喜欢！可喜欢可喜欢了！这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

　　“谢谢！”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知道。”

　　“那我给你起一个罢，玉雕的娃娃，你这么喜欢笛声，就叫玉笛生罢？”

　　“好。”我咧嘴笑。

　　我住进了王览的房间，简洁而明亮。他在夜晚焚香，我睡得香甜无梦。

　　庙里的香客每日来往络绎不绝，我藏在佛像后，悄悄的听他们祈祷。

　　“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媳妇给我们赵家生个儿子罢，若能如愿，十月后我奉上十斤香油以贡菩萨。”满头银丝的婆婆跪在佛像前，笔着眼，无比虔诚。

　　我捏着嗓子，隐藏住童音说：“如你所愿！”

　　“菩萨显灵了！”她乐得手舞足蹈，又磕了好几个头，满怀希望的离开了。

　　我捂嘴笑个不停，却蓦然感受到一束严厉的目光。那束目光来自于王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是夜，我躺在池塘边一边轻抚着池中的莲花，一边听王览吹笛。一曲毕，他欲收笛回房时被我叫住。

　　“王览，你信佛么？”

　　他缓缓点头，“当然。”

　　“为什么？”我折下一枝莲花，放在鼻前细品它的芬芳，虽然我是从荷花中走出来，却半点也没有沾上它的芳香，我身上什么味道也没有，没有人的味道，也没有植物的味道。

　　王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为什么人们会拜一座泥像？把毫无生命的东西当作神？向他们祈祷祈求？王览，你说你信佛，可是佛在哪里？你为什么要信他？”

　　王览沉默了片刻，然后目光灼灼，看着我说：“你问的很好！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要信佛，我从小被寄养在庙里，听着佛经，闻着檀香长大，我理所应当的信佛，供佛，拜佛，却从未想过为什么。”他从我手中拿过荷花，注视着，“佛语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信佛不是信佛像，而是信自己，佛无处在，也无处不在，它不是一件物品也不是一尊佛像，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态度。我看见这枝荷花，便如同看见了如来。”说罢，他轻轻笑起来，“今夜想通此事甚是畅快，玉笛，我再为你吹奏一曲可好？”

　　我当然求之不得。

　　后来，我看着每日络绎不绝的香客，一时好奇，问王览：“你的愿望是什么呀？”

　　彼时他正手捧一本书，淡淡笑道：“读万卷书，种一池荷花。”

　　王览的愿望没能实现，没过多久，从山下来了一个人，与王览长得极像，我在那酷似王览的脸上看到了另一种光。

　　王览说，那个人是他哥哥，是来接他下山的。

　　小和尚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全都糊在了王览的身上。老实说，小和尚其实已经不算小和尚了，他长高了许多，我才来时，他与我一样高，如今，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我却从未长过。

　　我爬在门框上看着他一件一件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毕后，他将他的笛子送给了我。这笛子跟了他许多年，已经起了一层油亮温润的包浆。我不会吹笛，但却还是将他珍重的藏在胸口。

　　刚刚还是阳光明媚，一时没有注意，竟然下起了雪来。白雪飘飘扬扬，落在我的手臂上，我才突然惊觉，今日正是大寒。

　　王览离开了，我心中突然不舍，倚着门框问他：“你还会再回来么？”

　　他停下脚步，望着与雪同色的天，缓缓道：“或许，不会再回来了罢。”

　　我突然想要流泪，可眼睛干干涩涩的，什么也没有。

　　王览走了，可庙中依旧一切如常，只是原本一直是王览每日陪主持下棋的任务就莫名其妙的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的棋艺烂得像踩碎的糖糕，每下必输，看着主持始终含笑的脸，我不禁问：“您是不是以前经常输给王览，失败感太强，所以现在把我这个棋艺最烂的人身上找成就感啊？”

　　主持一愣，旋即拈须大笑。

　　主持的胡子越长越长，渐渐被岁月染白，我的棋艺也慢慢比以前好了很多，但这很多只是比较于以前，以前只能在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内被主持杀掉，现在可以延续到半天内被主持杀死。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又榭已不知多少回，小和尚已长到我出见王览时的年纪，他还是很胖，喜食甜食。主持曾放他下山历练，一月后，小和尚满腹心事的回到山上，没几天就还俗了，娶了一位模样十分有福气的姑娘。后来，他们也曾来山上敬过香，主持依旧拈须微笑，一派祥和之气。我悄悄的问主持，“小和尚离开，您就不生气么？”主持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神色，他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如何生活的权利，花开花谢，缘来缘去，不必强求。”

　　我有点不高兴，所有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或者慢慢变老，只有我，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

　　第二天，我没有去诵经，也没有在闲事陪主持下棋，他仿佛知道什么，也没有来叫我。

　　我坐在池塘边，对着今年初夏的第一枝荷开始思索。

　　我从荷花中走出来，可我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闭上眼，觉得彷徨，天地浩大，我却无所依凭。

　　慢慢的，我的双耳听不见任何声音，世间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灵台渐渐清明，我睁开眼，荷花已榭，天空中大雪纷飞，雪花落在我的肩头，我低头看它融化，却突然看到我长长了的头发，它与雪同色，白得有些刺眼。

　　我老了，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在变老，于终将我而言，仿佛是眨眼之间。我知道，我终将会回到我原来的地方。

　　我本是一朵荷花，无灵无识，因为偶然听到了王览的笛声，被开了灵智，又被移栽到这灵气鼎盛的佛寺，才慢慢幻化出人形。

　　可无论我是人，是鬼，是仙，是妖，我都还是我。

　　我就是我自己。

　　我去找主持，告诉他我思考的所获，却被人告知，主持已在三月前圆寂了。寺里的师兄弟们已认不出我是谁。

　　主持在他房前的石台上留下了一盘残局，我猜是留给我的，我一步步走下去，突破了重围。抬头时，闻到了一股幽香。

　　“老朋友，好久不见！”

　　王览站在离我不远的台阶下，他的身体近乎透明，却依旧散发着可比日月的光芒。我仔细看他，他早已不是当初离开时的模样，他的脸比以前更有轮廓，显现出一股坚毅的味道，可他依旧那么美，美得让人只能仰视，美得如何一幅画，总想珍而重之的珍藏起来。

　　“我是来道别的。”他从台阶下走上来，坐在我石台的对面。他眼如墨，将世间万物都藏于眼中。

　　“我去给你泡茶。”我记得他最爱和茶，他走之后，我种过绞股蓝，此植物泡茶，有一股回甜味，我想让他尝尝。

　　“不必了。”他阻止我，“白水就好。”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喝茶么？”说完后我立即就明白了，他是在告诉我：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笑了笑，依言端出两杯白水。他端起杯子轻轻的嗅了嗅，然后放下，道：“我要离开了。”

　　许多年前，他也曾向我道过别，只是那时，那一场道别中，我听到了他心里淡淡的哀伤和一些莫名的彷徨，如今的道别，如同清明的湖水，静得泛不起一丝涟漪。

　　“我们还会再见么？”我含笑问。

　　他引袖去接满天落下的雪，雪落无声，渐渐融化。

　　“会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王览的身体越来越透明，阳光破云而出，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渐渐的，他融在了阳光里，消失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回到了池塘边，看着身体慢慢变小，然后纵身跃进池塘，我在水中缩成了一颗种子，落进了池底的淤泥里，闭上了眼睛。

　　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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