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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镳
“叔夜,我来看你了。”
嵇山的朝春总是那么和煦,柳条青涩,柳絮白洁,更衬着眼前这风尘满满的宅院破败萧瑟。在掉了漆的枣木内门前,一官服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他怀中抱着把琴,面前置着些果品。
“虽说你人并不在此处,但我相信你的魂魄更愿意呆在这儿。”
男子从身边的木箧中端出一个酒壶,又从袖子中掏出两只酒盏。
“阿绍已迁往巨源兄家中居住了。巨源兄视他为己出,韩夫人也是贤明慈祥的。如今巨源兄教他与阿简学识,两个孩子相处得很好。你也可以安心了。”
男子斟了酒后,仰头喝光了一盏,又随手将另一盏覆倒在了地上。酒“咝咝”地渗到了土中。他用袖子摁了摁嘴角,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袖子上,蓦地停住。过了一会儿后,他兀自笑了。
“叔夜,你莫怪我穿着这身衣服来见你……你知道的,我一贯看不上王戎那小子的某些作风,但我没有你洒脱啊,为了保命,只好低头了。嗣宗他日日买醉可真是伤了身体,唉……”
男子顺手抚了下琴,一串尖锐的弦音直冲云霄。
“呵,我如今倒是老了,总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你看啊,当年你弹你的《广陵散》,我写我的《庄子》注,两个人都有些才高意致的孤傲,沉醉于自我的同时都对对方有优越感。你还记得你有多少次阻止我写注释么?还调侃着说什么‘注得僵滞还不如放弃’,最后还不是临文甘拜下风?而我也常常对你说‘换首曲子吧别总弹广陵散’,其实还不是你整天卖弄琴技却又不肯传授,真真让人嫉妒。”
“不过不蛮你说,看你演示了那么多遍,我还真学了些皮毛。”男子坐直身子,摆正了琴,以捋广袖就弹了起来。那双修长白润的手时而扣弦,时而长起,是而漫落,曲音古朴低亢,似是诉说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随着最后一个羽音慢慢在空中淡去,男子缓缓睁开双眼,长叹一声:“如今我神形憔悴,以药下饭,却是许久不侍琴筝了。”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复又说道,“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俩关于养生的讨论么?我觉得啊,你最后回我的那篇什么《答难养生论》根本就是左右而言他,逃避问题。我的观点是‘养生不能使人长命百岁’,可你的答复中却还用类似‘窦公无所服御,而致百八十’的违背常理的例子。如今你下去了,可曾见到超过两百岁的魂魄?呵,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定要写个《难答难养生论》,公之于众,看你怎么圆。”
男子说着说着兴致渐高,语气中也难掩激动之情。他不断地倒酒喝酒,回味着以往那些惬意时光。竹林长啸,曲水流觞,共塌夜谈,琴笛相和。那是属于隐居名士的骄傲,是常人想要达到而又遥不可及的境界。什么“老庄玄谈”,入世之人又怎能领悟的到?
“说到打铁,”话题不知何时转向了这,“那真是行散发劲、贴补家用的好法子。当时不就是在那柳树下么?你将袍袖收系在腰间,坦胸赤膊,手持大锤击铁声清脆洪亮;而我则鼓动风箱,其声‘呜呜’似——嗯,大吕、大簇的调子。有时候不经意地瞥向散热的门口,便可见好些小姑娘顶着蒸汽向里张望。每每结束后踏出屋子,总能发现满地的水果和花枝。”男子笑出了声,“还记得有一次巨源兄站在一堆水果中冲我苦笑着说:‘这玉树崩裂之响真是震耳欲聋。’”
“唉!”男子霍然起身,“果真是‘玉树之崩,其声致聩!’太学生求情人数之多,君已知矣。叔夜,你不会被人忘记的。”
忽然就刮起了风。男子衣袂飞扬,崭新的官服鲜亮的堪比墙外摇曳的柳枝。他仰望着白得让人心寒的天空,许久之后低声诉咏起来:
将命始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
“向大人,”这时,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推开了墨绿色的大门,轻快地走进院子,“天色已是不早,再不起程就无法在天黑前赶到客栈了。”
“知道了,你先回马车边守着,我很快便来。”男子略一颔首,待那人走远后又转向空宅,自嘲道,“叔夜,你听到没有?‘向大人’这个称呼……呵,你能想到当年被你们几个唤作‘阿秀’的人,如今也能被称为‘大人’么?”
“如今皇上召我为散骑侍郎,让我即刻抵京。此去洛阳,怕是再无返回之日。”男子掸了掸衣服,长揖到底,“叔夜,子期拜辞,永不相会。”
说罢,他缓缓走出院子,没有回头。
后记: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秀乃自此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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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向秀正前往洛阳,扬镳起程;而实际上,他此后入仕,如今正是与自己过去和嵇康等悠游畅谈的隐士生活,与自己的毕生之愿告别,即“分道扬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