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那片海。

　　<凌落>
　　多少次，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又有多少次，我强迫自己去忘记。因为我清楚，记忆是不会眷顾白漉这座城市的，连同这座城市上的人与事也该一并被忘记。可我自然知道，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曾经的一切只是一把锋利的刃，在心口谱写青春的悲歌，在灵魂深处铭刻隽永，即使化作飞灰，也会覆盖在每一片黑色的烬上，随着日月的更迭被深深地埋葬，而我，一定会一同化作飞灰，随之永不见天日。
　　离开白漉之后，我开始疯狂地喝酒，喝到自己都筋疲力尽。可总有这么一种人，当他们的胃因为过冷过胀而强烈抗议时，他们的大脑依旧对酒精无动于衷。我无疑是这样的人，每一次当我感觉我再吸进一口空气就要吐了的时候，脑海里总是轻而易举地浮现出他的面庞，我便仰面倒在床上，对着洁白的天花板傻笑两声，接着，眼泪就会肆无忌惮地从眼眶中滚出，疯狂地流了满脸，还要流向脖颈，流到心里……我就像一只质壁分离的植物细胞，似乎要把所有的水分都一口气泄尽，但就像我在博文中写到的，孤独的泪，今生今世也不会流干。每一次，即使哭到恶心，哭到想吐，哭到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我的视线也不会模糊，可我脑中的他，却看不清晰了。
　　我竭力想要去忘记的终于变得模糊了，我却强烈地不安起来，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冰冷。父母离开时留下了一大笔钱，哥哥离开时又留下了一大笔钱，加上我积攒的稿费，我不用再为生活担心，就算我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这些钱也足够我无忧无虑地花一辈子，我之所以买下了这栋房子，是因为这里也有一间同白漉那所房子中几乎完全相同的长宽都不过两米的屋子，我常常把自己关在里面，一关就是一整个昼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我像要蒸发了一样。
　　我无法推卸掉我的责任，就像我一直以来从未否认过的，是我毁了他，一个爱我、陪我、拯救我的，这世间最美好的少年。离开白鹿后，我才静静思考，是的，我无法宽恕自己，举手投足间，我不知颠覆了多少人的一生。但我同样深知，此生此世，纵我倾尽全部，也怕是弥补不了任何了。林夕说：“梧桐树叶零落了满地，也不知来年，这些零落在地的梧桐树叶还能否回来。”我很想告诉她，再也不能了，桐落……再也不能了。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在我的头像下面点了“消除访问痕迹”，我便关掉了浏览器。
　　我不愿意再去想林桐，不愿意再去想郁初，不愿意再去想小芸，不愿意去想那座城市上的一切，于是，从那以后，我对有关那里的一切都避而远之。自欺欺人的我竟真的以为自己忘掉了一切。知道今年五月的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日子，凌晨三点到五点半，我深深凝视着电脑屏幕，亲眼看着分差一分一分地拉大，最后，时间归零。手机也十分精准地发来消息：“湖人36分惨败，卫冕冠军0:4遭横扫，紫金军团止步西部半决赛。”
　　几夜没有休息的脑袋在那一刻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关掉手机，关掉电脑，不知多少天闭门不出，不工作也不看书，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知道6月21日，这是白漉市进行中考的日子，已经休学一个学期的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打开电脑，知道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六月十四日，淘汰湖人的小牛打败迈阿密，登上了奥布莱恩金杯的领奖台。
　　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离开白漉，忘掉一切，都因此轻而易举地悉数记起。云诺说，这是命中注定。我背负着深深地罪恶感，永世不得超脱时，本想这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一听他的话，放弃毁了我全部的篮球，做回最初的“云诺”。
　　可没想到，他想让我放弃的东西竟然随我一起从辉煌的巅峰跌落了下来。看样子，林桐，你终于错了一次……
　　湖人，原来即使是下地狱，我们也一样生死相依。
　　其实我从未想过自己之于林桐是怎样的存在，更不敢去思考林桐之于我的意义，今年的七月二十五日，我又一次独自喝酒到天亮，但这一次，我却彻彻底底地送走了我的十五岁。许久之后，我在我的个人经历上添了一句话，“言若的世界，从她步入十五岁的第一刻，开始崩溃。”一直到这一天，已经崩溃到没有可以崩溃的东西了吧。
　　可当我认真思考过去，竟哑然无声，毁了我，毁了林桐，毁了郁初，还有小芸、洛城，包括冷暖和许空在内的所有人，竟只用了短短三十八天。林桐说得对，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所爱的篮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毁了我的全部，还有一个我最最不想接受的现实，林桐的心脏，就是在那场堵上生命的篮球赛之后变得更加不堪一击的。这无疑又一次地证明，是我毁了他……
　　凡此种种，无一不向我证明，这一世，我再也回不到那座叫白漉的城市了，可当我再次站在球馆门口时，才发现，命运其实如此荒唐。
　　回到白鹿，已经是寒冬。我只是为了一样东西。十五岁的生日，他把我揽进怀里，送给我一个带锁的小盒子，在我耳边轻语：“小落，钥匙我放在了郁初那里，明年，当紫金的光芒笼罩六月大地时，那便是你的礼物。”彼时的他，为我而坚信，紫金的光芒，一定会笼罩洛杉矶。于是，当我的十五岁彻底消逝后，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回到这里，因为我必须知道，林桐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咔嚓”一声，郁初家的房门被我用钥匙打开，我拔出钥匙，想要进门去，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凌落。”我略有些尴尬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人，她拎着两个一次性购物袋，脸上是诧异的表情。一年不见，冷暖已经大有改变，她穿着干净的白色羽绒服，头发也长起来了，温柔地披散在肩头，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当年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孩还清楚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她像女主人一样熟练地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忙碌中还不忘对我说：“你自己随便坐吧，要咖啡还是红茶？”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冷暖，我只是想找一样东西。”
　　她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什么东西？”
　　“一把钥匙，应该是很小的一把，上面有两颗水钻，一紫一金。”林桐送的盒子我是知道的，它们的钥匙都是配套来的，款式也是一模一样的。就在我还想着要怎样给冷暖形容的时候，她适时地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你说那把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我给丢掉了。”这下好了，我不用想该怎么形容了。
　　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而跟冷暖厮打起来，可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淡淡地点头，离开了这里。当天晚上，我便像逃离似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回来之后，我便把盒子锁了起来，我想，在我自欺欺人的这段时光里，我应该感谢冷暖，感谢她在我徒劳无功的时候给了我当头一棒，当我如梦方醒：这一世的我，再也没有资格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了……
　　打开博客，那个叫做“沐上云端”的人又给我留言了，我却在一瞬间愣住了。
　　“小落，玲姐说，这一年，白漉的冬天出奇的冷，海已经被冻上了，你还能听见，它的声音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脑海中的想法，这个人，难道是……
　　白漉的海，结冰了啊。是连着我们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么？我看到了啊，我刚刚从那片静谧得听不见一丝一毫声音的地方丢盔弃甲地逃离回来。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沉寂，海，已结冰。
　　可是，这个叫做“沐上云端”的人，是你么？我亲爱的，少年林桐……
　　这晚，我又一次把自己关进了那个房间。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让人不经意地认为成是一个尘封已久的仓库。
　　屋子的入口是角落中的一扇矮小的门，破旧不堪，与这座二层的小别墅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屋子的四壁刷成黑色，唯一的一扇窗子对着阴面，但厚重的蓝色窗帘挡住了仅有的光，连风，也透不进来。
　　墙角孤独地驻着一盏极暗的壁灯，射出一束幽黄的，朦胧的光，常年如此。
　　地上是一堆照片的碎片，残破的天空，支离破碎的建筑，不知所属的肢体。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认真地拼着这些照片。每拼好一张，便又弄乱，装进一个漂流瓶中，上面有两个黄色的字母，映着紫色的玻璃瓶，黑暗中绽放出紫金的光芒：“LA”
　　当最后一张碎片塞进漂流瓶时，我缓缓打开相册，里面还有一张照片，少年静静地伏在窗台上，明媚得仿佛一道春光。
　　我轻轻地抚过少年的脸庞，从相册中抽出了照片。
　　我现在要做的事是：
　　将这最后一张照片……
　　撕得粉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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