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之缘

　　我没有正八经地练过字，但却爱看别人写出的字，拿妈妈的话说：“拿过张纸片，也能看个半拉钟头。”
　　这个爱好，由来已久，且无关书写者的身份。无论名家大师的精心佳作，与初学幼童的稚嫩笔触，我都喜爱，都亲近。
　　小的时候，按照老师的要求看过庞中华先生的字帖。再大点，随着个人的爱好寻过柳颜欧赵的法帖。看的时候自然是一样的惊叹于名家的精彩：“人家的字是怎样练的呢？怎么可以那样的舒展自如？一笔一划间，随手而出，尽成精彩？”可再长大一些，才蓦然发现，原来印刷品再精美，始终及不上真正书写出的字迹能带给你的那份观感和冲击。
　　大学刚入学的时候，系里组织迎新书画展。小系,原本人数不多，书画展的规模当然不大。除却不太多的美术作品外，一位师兄的钢笔书法作品真是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震撼”！那一张张书法作品，全是一丝不苟的钢笔小楷，乍见只觉得好看，细看则无一笔不精致考究，无一处不耐人寻味。当时年纪还小，屏息细看，只觉得那字迹起承转合间，笔笔恰到好处，笔笔暗含张力——不知道大家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有些人，甚至于大师的作品，初看可能很漂亮，但看的时间长了，就会觉得这一笔歪了短了，那一笔粗了蠢了——这些字迹无论你怎么仔细回味，只觉得每一笔从头到尾，都是正心诚意而落，没有一处不耐烦，没有一处略草率，没有一处不妥帖，真是从没见过的好！距离大学年代已经20年了，字帖的内容早已忘怀，字迹的样子已经黯淡，甚至连那位师兄的名字都有点含糊了，可是那种心里直接被“锤击”到停止呼吸的感觉，却依然强烈！还记得，被“电”了一下的我，第二天就直接跑去超市买了本子，坚持抄拜伦的诗集练字，一练是一年有余，不用字帖，学得就是让自己“认真”两个字……
　　我家墙上有着一排歪歪扭扭的数字，是女儿小时候学写字时用蜡笔画上去的。这排字粗细不匀，歪歪斜斜，有大有小。“8”啊，”6”啊，凡是带圆带弯的地方一律写得不顺不滑，全变成了硬转折，硬生生地带着棱角折过去。尤其是9，还把脑袋给画反了。这些笔迹写得格外重，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还记得那是女儿四五岁的时候吧，大概刚刚接触到写字，所以格外感兴趣。某天我下班回家，房门一推，迎面的墙壁上就是这一墙的“大字”！姥姥赶紧出来解释，今天和宝宝学写数字，结果回头去干活的功夫，眼错不见，就都写墙上了。随后又拿出白纸本子，讲起了宝宝写字的趣事。说她特别执拗，所有的字都要由自己拿笔独立完成，别人要拿着手带着她写是绝对不干的。不过要是姥姥说了那个字什么地方写得不好，她就一定要姥姥写个示范的字，自己再一遍一遍对照着写，必须写到自己满意。果然，一个纸本上各个数目字写到后来，果然原来的硬折变成了好看的圆弯弯。再回过头来看女儿墙上的“大作”，我只觉得还真挺好看，虽然稚嫩，可是那种憋着一股气和不听话的笔较劲不肯服输的劲头，全都透过了那一顿一顿的笔迹呈现出来。人生之初的无拘无束、执拗野蛮、认真执着都写在这些字里面呢。
　　2010年夏天，出差长沙，机缘巧合，去参观了湖南省博物馆。空气中浓重的水汽让人一呼一吸间都涩滞非常，可丰富的馆藏却能令人瞬间忘掉一切。著名的“辛追夫人”的随葬物中，华美轻柔的曲裾素纱禅衣展示着汉初纺织技术的惊人成就，浪漫神气的帛画，讲述着神秘的天国幻想和永生的渴望……此外，馆内还有着无数的帛画、丝衣、木俑、青铜尊鼎、玉器、陶瓷器……，每一件都令人叹为观止，无限赞叹，不愿离开。走着看着，忽然间的一眼就令我如遭电击：那是一件简简单单的木质的粮食盛具，不大，残破，里面的粮食也已经腐坏，仅余渣滓，唯有器具上题写的几个字——“黍三升”，墨迹宛然，犹如新作，没有古今时差，没有繁简之别，只有穿越时空而来的熟识、亲切和震撼。那一瞬间，满心满怀，只余故人重逢的喜悦，只余中华文字千载一日的感慨。那一瞬间，一眼千年！
　　静静闭上眼帘，仿佛看到当年的题字者，宽袍博带，带着认真准备祭品后的疲乏，面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微笑落笔，写下这几个字，作为一夜辛劳的圆满结束。犹如我所熟识的朋友们，在一番认真的辛苦查询研究后，合上书本，提起钢笔，在自己的论文封皮庄重地写下论文的题目。那一份心满意足，古今相同。再睁开眼睛，认真看一眼那行字迹，它依然静静躺在玻璃窗里，悄悄守候，仿佛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相遇与见证，见证华夏泱泱，同文同心，赖文字以传承；推想千载易过，人心同理，留此遗墨可与神交。
　　2011年，弟弟结婚，老父亲赋藏头诗一首祝贺小两口，世交的叔叔是位书法家，当即欣然挥毫，笔走龙蛇、精美绝伦。后来，题字的成品就挂在新婚夫妇的客厅墙上，成为新的小家庭中一件最意味深长的装饰品。每次去它家，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在这幅作品上徜徉。红底洒金笺、流丽行草书、嵌名藏头诗，在小两口的客厅墙上悬挂，与夫妻俩的结婚照遥相呼应，相映成趣、相得益彰。长辈们深深的祝福之意跃然纸上，满溢胸怀。每次看到这张条幅，我都会不自禁地被这种欢快的情绪感染，让自己的嘴角也带上笑意，让自己也再一次感受和回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爱护之情。
　　2014年春节假期，辽宁省博物馆。我带着女儿去参观为迎接春节而举办的馆藏精品书画展览。展出的书法精品馆藏多是明清及民国作品，许多明清进士举人的楹联赫赫在目，有的力透纸背，铜筋铁骨；有的舒展圆融，雍容大方。站在这些书法作品面前，同是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欣赏与感慨之感，却比湖南之旅少了一份激烈，多了一份平和。如果不看旁边的说明，就我们这样的书法门外汉来说，这些先人的遗墨与当代的各位大家所作，实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精美，让人敬佩叹服。生与死的界限，地位高低的分野，在这博物馆静静的玻璃窗后面，取得了无差别的平等，当然，这也让逝者的思想、名字和生命，在这里继续延续下去。一想到这里，我总能感到眼前的字迹里面有温度、有灵魂、有生命。是啊，仓颉造字，鬼神夜哭，只因为文字夺了造化之功。或者，努力把生命的精华凝结成文字，亲笔写下，我们就可以生活下去，以另外一种方式……
　　点横撇捺、轻重转折，细看手书的文字，仿佛能够带给你一个完整的思考揣测的空间，让你去体会书写者的情绪，触摸他灵魂中的颤动；仿佛能够凭空给你和书写者之间添上了一缕联系，像夏日里一丝弱到感觉不出的清风吹过，划过你的皮肤，让你略感凉意，却寻不到这感觉的来影与去踪，只能在会心处微微一笑，与书写者两心遥知。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情感！
　　点横撇捺、轻重转折，今生练习书法已迟，惟愿自己保持一颗敏感的心，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我的“字之缘”，从字里行间感知那点滴的感动，把握那温暖的情怀，不时领会些小小的顿悟——融汇成自己生命中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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