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挚友

　　姜川的水都带着一股风流气息。
　　到底是百代繁华之地。
　　苏晋租了艘画舫，且任它就这样顺水漂着。舫中娇艳女儿手持红牙板，吴侬软语声声糯糯，正唱着一支新词。
　　“霜落晚秋木芙蓉，轻提长裾下阶来，但颦翠眉忆潇.湘。
　　青鸟不来独怅惘，小屏孤梦旧风光，对镜愁坐悔思量。”
　　“好个薄情年少。”苏晋低笑一声，轻轻摇动杯中淡酒，看它在烛火辉映下碎成一泓琼玉。
　　他愈是恍惚神色，眉目愈发含情。那双透彻的漆黑双眼像是看穿了一切般清明，又像是陷在泥沼中不愿自拔般深沉，但一皱眉一抬眼，分明是缠绵情意，灼灼爱怜。
　　他双眼平平淡淡在那娇艳女儿身上扫过，她便双颊染绯，霞蔚升腾，声音也润得仿若浸过春水。
　　“公子……可还想听些什么？”
　　“你会不会唱大闹天宫？”
　　说这话的却不是苏晋，而是他身侧一个如珠如玉的女童。
　　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模样，身上衣物极为精致，裹着件雪白狐裘，裙摆从其下层层叠叠散开，如一朵重瓣桃花，更衬得面容娇艳殊丽，柔软可爱。
　　她黑澄澄的眸子里满是期待与好奇，好似根本不知自己这个要求有多不合情理。那般明亮的眼神，任何看到的人都会着实不忍拒绝。
　　“大闹天宫？……我……我不会……”
　　少女因在暗生爱慕之人面前丢了脸，颊上红晕更甚，低头喏喏，不敢言语。但心底却埋怨客人为何要带这么一个小孩子上船。
　　苏晋将酒杯放下，阖了阖眼睫，侧身微笑凝注那女童，用温柔又平和的语调说道。
　　“夭夭，别闹了。”
　　自己若是能得这位公子这般神情微笑，怕是什么都愿意吧。
　　少女娇娇怯怯地想着，打算为苏晋斟酒，却讶然地发现杯里分明还是满的，壶中蜜酒也几乎没动过。
　　他听了这么久的歌，把玩了这么久的玉杯，却是一滴酒液也未曾沾染。
　　那正气鼓鼓的女童分明也发觉了这一点，歪头疑惑道：“不是你说倾莲坊蜜酒最美，还特意为这酒跑来租了一夜画舫么？为何不喝？”
　　苏晋按下一张银票，起身敛了敛衣衫，又把那女童抱在怀里，径自向外走去，足尖在画舫上轻轻一点，就滑入河畔的夜色中，少女急急赶出去，却连他的背影都未看见。
　　“今夜有要事，不宜饮酒。”
　　从上舫到离去，他都未曾关注过那少女一眼。
　　“原来你还记得啊！”夭夭用手不满地戳戳他，但力道却轻得像是细柳柔风拂面，就那样轻飘飘晃过去。“我看你先是租了画舫，又听那么久的曲子，还以为你沉醉温柔乡，把正事全忘了呢！”
　　“我自己定下的日子，又怎会忘记？”
　　苏晋笑了笑，伸手在她发上揉了揉，又将额头轻弹一记，看她捂住额头瘪着嘴的模样。
　　“那你之前还干嘛去那儿玩？”
　　苏晋嘴角微微上扬。
　　“我乐意。”
　　“你们人类真奇怪！”
　　夭夭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眸中散照着山间云岚飘散弥合，千载倏忽，昙华朝露。那山间千年清修岁月，仿若皆在眼中。
　　她眼底神光既稚嫩又苍老。那是不明世事的懵懂，又是漫观时岁流转的了然。
　　“你之前明明答应了我的，又为什么会在开始之前犹豫？”
　　“你这不是很明白么？”苏晋仍带着那点让人看不透的清淡笑意，将她从怀中放下。“人类啊，与你们妖灵不同。我们总是贪婪的，渴求着更多的东西。”
　　夭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向眼前的裁衣铺。
　　这家铺子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任何非凡之处，大概它唯一的不同，就是夜间还开着。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她抓住苏晋雪缎的袍角，侧身抬睫，眸光凝了一盏清露，语气已然欢欣起来。“给我做新衣服？”
　　苏晋摇摇头，把她柔软的小手握住，缓步走入铺子里。
　　“自然是为今晚的正事做准备。”
　　待他们两人从裁衣铺里出来，苏晋已换了一身装束。
　　他一袭江湖人便于打斗的劲衫，腰侧悬着柄长剑，乌发亦不再规规矩矩冠起，而是松散地束成一个高马尾，鬓角甚至还有几缕垂下。原本的清贵高华尽数收敛了。
　　那些配饰之类的小物也收了起来，他从一个风流贵公子，变成了落魄江湖客，唯有眸中仍是那般温柔含情。
　　夭夭围着他左看右看：“真奇怪啊，你还有这副模样。”
　　“这有何奇？”他俯身将她抱起，温声道，“我也是闯荡过江湖的，虽然时岁过久，如今应是无人还记得我的名号了。”他顿了顿，又道：“今晚的事，你还是化出原形安静待着比较好，嗯？”
　　“知道啦。”夭夭脑袋在他的下颔蹭了蹭，稚声道：“等你到了无人之处，我便乖乖地化为原形，待在你袖子里。”
　　待苏晋行至无人之处，夭夭果然听话地化为了原形，他按了按袖中多出来的那方香牌，用起了轻功向胭脂里赶去。
　　他若是再磨蹭下去，那人说不定都要走了。
　　胭脂里，只听名字，便知是个烟花之地。
　　姜川最为扬名九州的青楼，仅仅是占地之广，便堪称城中之城。而楼中歌妓舞妓技艺出众，乐师丝竹管弦高超，几位名妓更是才情卓绝、风致出于色容之外。
　　歌扇风流胭脂里。
　　而据他所知，他今夜欲见之人，已留连胭脂里七日。
　　苏晋一入胭脂里，便有青衫酒妓上来迎奉。这些酒妓大多十一二岁，肤白貌美，但并无出众之处，是胭脂里中层层选拔落下来的人物，待她们再过一两年，便会被统一编成金册，供人点选。
　　她们是胭脂里最便宜的妓。
　　苏晋打赏了一颗银豆，微笑道：“去焚香。”
　　青衫酒妓低头应了，将他往焚香宛带去。
　　一路上水榭楼台，重檐叠瓦，幽亭静湖，连廊环柱。花木疏松有致，郁郁葱葱；庭院错落成景，乌柱白墙。
　　青衫酒妓提着柄叠云灯，夜色中只有她这柄灯晕出一团晃晃悠悠的白光。她曼步走在前方，身姿婀娜，娉娉婷婷，路上亦有这般酒妓带着客人经过苏晋身侧，酒气弥弥，暗香浮动，烛火流离，曼姿倩影。
　　行过不久，前路香气愈弥，转过三重门，一泓清波乍露眼前。酒妓引着苏晋踏上九曲桥，夜间湖中波光却仍清透，不仅是月色空蒙，湖底分明置了几斛宝珠，偶尔有红鲤浮动，光影陆离如梦境。
　　九曲桥尽头便是前庭，青衫酒妓行过一礼，就提着她那柄叠云灯退下了。
　　苏晋进了前庭，便见四五十个男子或坐或卧，俱是醉醺醺模样，中间有舞妓持扇轻舞，乐师拨琴弄筝，他径自穿了过去也无人理会。待他由那暖阁绕到后院，他此行的目标正对月观花。
　　少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容色华贵而疏离，月色朦胧下眼底神光愈发清澄，身侧金菊吐蕊，烂漫秋华。
　　“你是何人？”
　　他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矜贵，眼神漠然地从苏晋身上滑过去，继续凝注于那丛缠篱金菊。
　　绿叶柔柔舒展，一枚枚花苞亭亭而立，全开的花朵嫩黄鲜艳，花瓣在夜风里微颤，像是蝶翼轻扬，有清霜打在茎叶上，但也只是给它添了些许色泽。
　　苏晋笑了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到他身侧，亦然静静观着金菊。
　　他本就风姿出众，这一笑可以让月色无息，秋华停绽。眼底眉梢俱是柔情，好似身前之景得他倾慕爱怜一般缱绻缠绵。
　　两人皆是安静地站着，却有什么气息弥合又分散，这般静谧的场合下，好似诡异地了解了彼此。
　　白衣少年先开口了。
　　“很美，不是么？”这时他的声音如月下流泉，风中冷筝，轻柔柔地晃过去，仿若一个将醒的梦。
　　“确实很美。”苏晋缓声答道，唇角是清明澄净的微笑。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疏离间透出了些许亲昵。
　　“你是江湖人？”白衣少年问道。
　　“不，” 苏晋摇头。 “我只是江湖客。”
　　白衣少年被他这话提起了兴致，侧身抬目看着他，他容光浸在月色中，那份生人勿近的淡漠好似消散了。
　　“什么是江湖人？又什么是江湖客？”
　　“江湖人是江湖的主人，而我只是过客。”他阖了阖眼。“江湖是个太大的地方，它很美，但又很乱。我怕受伤，所以我选择只做过客。”
　　白衣少年惊异道：“很少有人说自己怕什么。”
　　“但他们还是怕。”苏晋俯身去轻抚那柔嫩的花瓣，眸中的神色让少年看不懂。“所以说与不说，又有甚分别？”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白衣少年终于笑了起来，只是唇角微微上翘，但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像是刀刃裹上了锦缎，浮冰遇着了春水。
　　他就用那样明朗剔透的神光看着苏晋。
　　“在下傅晔梓。”
　　苏晋亦然柔了眉眼。
　　“我名苏霖岫。”
　　鱼已入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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