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不弃

　　秦恪己自打记事以来就很少后悔，他一直认为与其后悔，不如提前把每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在事后说“早知道”是一种无能的行为。而这些天，他却没少后悔：早知道她会贪玩玩具不理他，当初就不应该给她买玩具；早知道，这毛毡披风和她的是一对，当初宁可把自己的貂皮大氅给秦怀义，也不能把这个给他啊。

　　当他跳下马车之时就觉得秦怀义身上那件披风挺眼熟的，不过因为男人家天生对衣服首饰不敏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把这细枝末节的事情抛到脑后，和人畅叙别情去了。等到进了王府大门，才终于灵光一闪想起来，这件披风是从南淮回东都的路上自己送给秦怀义的，而且和白文柳身上的那件是同一花色材质的。

　　此时再补救已然来不及，这都已经进了王府，总不能现把披风给人扒下来吧，要是在城门外还有可能，秦恪己追悔莫及的拍着脑门，怎么早没看出来，压根没想到这大冷天的扒了皇子的披风，再把人冻出个好歹来。大炎朝的锦亲王世子不知道，在后世有个专门的词汇形容他此时“大逆不道”的想法，叫“重色轻友”。

　　白文柳见到另外一件毛毡披风，都不怎么用动脑子，就知道这是当初替秦恪己准备的那件，从南淮回来以后就没见他穿过，还以为他看不上这种低档货，却没想到是送给了旁人。她的心里不太舒服，但面上不显，仍是恭恭敬敬的跟三皇子行了礼，又向迎出二门的锦亲王问了安，却连一眼都不看身边的秦恪己，就怕自己忍不住恶狠狠的给他翻个白眼。

　　然而，此时秦恪己倒一直盼着白文柳能给他一个白眼，像这样一脸淡漠的神色，弄得他心里更堵了，好像他怎么处置那件披风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根本不在乎。他隐隐期望着白文柳能爆喝一声，“你居然敢把我送你的东西给别人！”也比现在这样一点不介意的样子好得多。

　　皇宫亥初一刻下钥，距此时不过还剩三刻钟的时间，锦亲王和秦恪己带着三皇子匆匆赶去外院，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议，白文柳则由几个老嬷嬷打着灯带往听松院去给德太妃请安。

　　刚过花园，就看见远远地有几个人提着昏暗的灯笼从听松院走出来，近了才看到是继妃和秦嫣，白文柳有些疑惑，平时小嫣挺怕继妃的，怎么会这么晚跟她一起去见德太妃？

　　这一路上，虽然秦恪己说的话语焉不详，但是她能大概听出来，这次的事情与继妃季氏脱不了关系，甚至连季家也被牵扯进来了，因而刚刚没有在二门处见到继妃，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以为她已经被秘密处理了呢。

　　两拨人在小径上相遇，互相见礼完毕，白文柳见秦嫣的神色恹恹的，双眼通红好像是刚刚哭过，于是不加掩饰地用警惕的眼神扫了一眼继妃，她现在应该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这种情况下，谁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

　　“小嫣，你怎么了？”白文柳上前几步，拍了拍秦嫣的脑袋，轻声问道。

　　秦嫣蔫蔫的站在那里，抬头看看白文柳的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溢满眼眶，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白文柳的胸口，一句话都不说。

　　“小嫣，你嫂子最疼你了，有心事要告诉她哦……”这时候继妃说话了，还伸手摸了摸秦嫣的头，又看着白文柳说，“文柳啊，你素来和小嫣亲厚，如今可要劝劝那个当哥哥的，也好遂了她的心愿才是。”继妃说话语重心长，眼神慈爱安详，吓得白文柳一个激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对。

　　好在继妃点到即止，撂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用“我看好你哟”的眼神盯着白文柳看了一会，就找了个借口带着几个人离开了，这下白文柳才发现，秦嫣的大丫鬟素青没有跟着她，连惯常寸步不离守着她家小姐的周嬷嬷也不在，身边只有两个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看上去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白文柳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哭过，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往常总是甜甜笑着的小姑娘，问什么话她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摇着头，白文柳无计可施只好笨拙的环住怀里的小身子，安抚地拍着她的头发，任由小姑娘伤心难过。

　　正在这时，听松院里又走出来一队人，前面的小丫鬟打着几盏多棱琉璃灯，引着后面的人出来，因着那灯实在明亮，白文柳一眼就看出那人是德太妃身边的冯嬷嬷。

　　冯嬷嬷也看见了堵在小径上这一行人，于是加快速度几步赶过来，给白文柳行了个礼，白文柳往常都是侧身避一避以示尊敬，毕竟是跟着德太妃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老人，这府里哪个主子都不敢受她的全礼。不过现在这种情况，白文柳想要侧身困难不小，虽然她有膀子力气，但总不能抱着秦嫣一起转身吧？也只得向冯嬷嬷笑了笑点头示意一下。

　　“门房早就来人说世子和世子妃回府了，太妃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就催老奴出来看看，原来就在门口被绊住了啊。”冯嬷嬷一边说一边看了秦嫣一眼，眼神完全没有平时的和蔼，脸上的表情却也不凶，只不过很是僵硬。

　　白文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秦嫣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接着推开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胡乱行了个礼，低声说：

　　“嫂嫂，小嫣不耽误你，先回去了。”说罢带着两个小丫鬟匆匆走了。

　　冯嬷嬷犹豫了一会，冷着一张脸示意身边的丫鬟打着琉璃灯跟上去，转头正对上白文柳歪着头玩味的眼神，也不自觉的笑了，面部表情柔和了许多，虽然眉宇间还有几分无奈，但大体上变回了白文柳熟悉的样子。

　　“世子妃，跟我进去吧，太妃真的等急了，这些天都没能好好睡，可把你们给盼回来了。”冯嬷嬷上前扶住白文柳的手臂，带着她往听松院走。

　　二人以德太妃的健康问题为主题寒暄了几句，白文柳有心问一下秦嫣到底是怎么了，刚开口问了声“小嫣”，还没等说下去，就见冯嬷嬷脸色一凛，压低了声音说道：

　　“世子妃，可不敢在太妃面前提小姐的名字，这两天她的事情没少烦太妃，好不容易您和世子回来能让太妃开心点……”冯嬷嬷沉默了一会，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这事锦亲王也知道，一定会和世子商量的。”言下之意是，回去悄悄问问世子，他知道。

　　白文柳大幅度的点头，示意她明白了，心下却有些不安，不知道小嫣做了什么事情，能惹得平素偏爱她的德太妃都大动肝火。

　　此时已经快到亥初时分，早过了德太妃安歇的时辰，老人家虽还坐在正堂上，但是已经散了头发，换下了一身的华服，只在中衣外面裹了一件狐皮袍子来保暖，比平日里精明强干的模样亲切了不少，更像是一个因为担忧孙子安危而夜不能寐的平凡老人。

　　见白文柳进来，还没等她行礼，就连声拦住她。

　　“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些虚礼，快来让我看看，可遭了大罪了。”德太妃在晚辈面前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这显然有些失态。

　　白文柳赶紧上前几步，刚躬下身子，胳膊就被德太妃一把攥住，老人家力气不够扶不起来，白文柳又累的腿软站不起来，就索性趁势跪坐在德太妃身前，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般，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膝盖上。

　　“祖母……”闭上双眼，白文柳感到一双手轻抚着她有些乱的发丝，刚刚德太妃的眼神真的太像她现代的奶奶，弄得她一晃神做出了这样“求安慰”的举动，本来还担心德太妃不喜欢这样的亲近，但这般和煦的抚慰使得白文柳心里一片熨帖。

　　“好孩子，好孩子，真多亏了你啊……”德太妃轻叹着，她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些僵硬，这么些年孩子们多数对她恭敬有余，亲昵不足，受了委屈也从来没有过一个来她面前哭诉的。白文柳这么一趴一靠，再软软的叫几声“祖母”，德太妃沉寂了许多年，在深宫里又毫无用武之地的母性被唤醒，顿时语无伦次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两句车轱辘话来回说，好在屋里也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

　　就在冯嬷嬷被眼前温馨的场景打动的只想流眼泪之时，忽然听得煞风景的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德太妃离得更近一些，那声音听得尤为真切，面上怜惜的表情还来不及转变，就又听见了一阵“咕噜噜”的响动。

　　白文柳不好意思的抬起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摸摸后脑，说道：

　　“那个，祖母，文柳还没吃晚饭……”像是为她这句话做注解，白文柳的肚子又小小的叫了两声。

　　德太妃满腔的慈爱刚被烘托到顶点，此时也不知道该摆一张怎样的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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