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黄皮条来报到的当天上午就让我们把都市桃源的策划书交给他，下午就召集策划部的全体人员开会。本来我还以为他会拖延一阵子，毕竟他一直都在上海工作生活，突然换了新环境，总要适应几日。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不仅进入角色快，而且看上去对我们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策划部的每一个员工他都能准确地叫上名字来，并没有张冠李戴的情况发生。我和余桐都去上海参加过他的培训课，跟他有过几面之缘，他能叫上我们的名字倒也不甚稀奇。然而在没有任何人做介绍的情况下，他连晨晨和钟友庆的名字都叫上来了，这就不能不叫人惊讶了。何况他还叫得很自然，俨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倒像是早认识了一样。直叫得晨晨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而平时总也不爱说话的闷葫芦钟有庆竟破天荒地不请自说地说了两个字：“天啊！”

　　策划部所有的人都显得忐忑不安，没有谁的心里有底，尤其是上午才交了策划书的我们。无法预知这将是怎样的一个会议，也无法预知在这个会议上我们以及我们的策划书会遭遇什么，黄皮条又将会如何表现,所有的这些我们的心里完全没谱，我们能做的只是听天由命。

　　“林可嘉，你是都市桃源项目组的组长，你先来谈谈你们的策划案。”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话，甚至没有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黄皮条出人预料地直接杀奔主题。

　　我只好站起来走到讲台那儿去，打开二十分钟前刚刚准备好的幻灯。虽然我知道讲是一定要讲的，我也知道要讲什么，怎么讲，但是我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我讲。会议开始还不到一分钟，我没有得到足够的心理准备的时间，所以未免有些紧张。

　　“直接切入正题，优劣势分析不必说了，我看过了，也了解了，相信在坐的心里也都有数。你就说说你们的战略规划，如何做市场突围，攻击节点在哪里。”

　　我只好快速翻过前面的幻灯片，一直翻到广告战略和规划的部分，“就都市桃源这个项目而言，我们准备从以下两点做市场突围。第一点：突出城市价值，广告语：我的未来在城市中央。我们把核心利益锁定在了增强消费者对城市未来的发展信心上。想籍此解决本案远离市中心，地理位置稍嫌偏僻的心理因素。同时为项目树立三区一城一心的价值体系。三区即政务区，高新区，经济开发区，一城即大学城，一心即国际会展中心。媒介战略是第一阶段的户外广告牌，第一阶段的现场围墙，以及《未来中央》的城市价值书。第二点：南北通透的理想户型以及低容积率的小高层建筑形式。媒介战略是第一阶段的产品楼书，第一阶段的商场展示厅，配合本地最有影响力的报纸以及高速路边的路牌广告。广告语：会生活的人选择能养人的房子。都市桃源——能养人的房子。南北通透户型为主，低容积率，小高层建筑，都市桃源三期盛大开盘。配合以上战略的项目公关活动是——

　　“够了！”我还没有讲完黄皮条便一声怒吼打断了我，我吓了一跳，停止了讲解。会场里鸦雀无声，我看见余桐和晨晨冲我直咧嘴，钟有庆把头侵得很低，从我站的位置看过去他的头已经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就是你们的策划书？”果然和我那天想象过的情形一样，项目策划书被黄皮条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虽然想象过这样的画面，可是我在潜意识中却一直抱着一种能够幸免于难的侥幸心理。所以当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策划书被黄皮条狠狠地摔到桌子上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像被人冷不丁地抽了一鞭子似地疼痛起来。

　　“你们的诉求点就是这些？林可嘉，说说你们这么做的理由！”黄皮条又是一声怒吼。

　　“通常最有效的诉求点是目标消费者最关切的地方，同时又是自身产品的比较强项。”我胆战心惊地回答，“房地产的构成因素成百上千，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对某个方面的情况特别关注。但是总有一些关键是因素是所有的目标消费者所共同关心的，比如价格，地点，升值潜力，户型，容积率等等。考虑到本案在价格上不具备优势，所以我们没有将价格列入诉求范围。本案的地理位置也不具备明显的优势，但好在项目被纳入了城市的整体规划，所以我们只有大打“未来”这张牌，提示消费着该项目是未来城市的中心，绝对具备升值潜力，是值得投资的项目。而南北通透的主打户型，和低容积率的小高层建筑是本案最抢眼的亮点和优势，所以我们将其定位为主诉求点。其他的优势本案也有，但都不是很突出，考虑到过多的诉求点反而会稀释和模糊目标消费者的印象，所以——”

　　“你们就只能做到这样了么？这就是元朗的水平？”黄皮条眉头紧锁，脸色铁青，“你们不过就是在卖房子而已，就连卖房子你们也没卖好，拙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便什么也没说。我想不通黄皮条到底在搞什么。房地产开发商找我们做广告当然是为了卖房子，不为卖房子难道是卖菜地么？

　　“你们的策划案可以套用到很多待售楼盘中去！”黄皮条重新抓起桌上的策划书，用力地在半空里挥舞着，“它跟都市桃源有什么关系？跟振邦房地产开发公司又有什么关系？这个策划案可以卖任何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楼盘，可以卖都市胜景，都市雅阁，随便都市什么，随便什么都市，它都可以卖！你们行啊，有本事啊，弄出个万能策划书来！以后元朗再接到房地产的案子我们都省心了，都用这个策划书就行了！”

　　我越听越糊涂，不知道黄皮条到底想说什么。我甚至觉得他是在有意刁难我们，所谓新官上任不都这样么？

　　“我问你们，企业的品牌战略在哪儿？都市桃源的社区品质在哪儿？项目的人文关怀又在哪儿？你们的策划书有吗？”黄皮条继续怒吼，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站在讲台上面红耳赤，尴尬至极。

　　“你们几岁了？还在跟消费者玩文字游戏，玩纯概念！消费者早已经成长了，你们却还在原地踏步！”

　　“因为本案是期房销售，如果过分宣传社区品质存在可信度的问题。所以——”我试图跟黄皮条解释为什么策划书里没有针对社区品质的广告战略。

　　“都市桃源是三期开盘，一期二期的社区品质不是现成的样本么？同一个项目同一个开发商，信誉难道不是从历史的记录中得来的？就算不能绝对保证，总还值得借鉴吧？你们有没有到都市桃园一期二期的社区去看过？想必是没有，如果你们去了，你们拿出来的绝不会是这样的东西！”黄皮条再一次把策划书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告诉你们，都市桃园的社区我去了，昨天下了飞机我就去了，拖着行李去的。所以，我现在才有资格坐在这里说你们的策划书是垃圾！我有资格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的职位比你们高，而是因为我比你们做得多，做得用心！”

　　“……”我无言以对，不是闹情绪的无言以对，是真正的无言以对。

　　“作为职业广告人我们的任务仅仅是帮助客户卖房子？广告能做的就仅此而已？如果你们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你们就不配做一个广告人。广告的终极目标是要帮助企业树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品牌，赋予品牌以文化内涵。虽然这是广告的最终理想，你们也许一时还做不到。可是连想也想不到么？做不到全部连部分也做不到么？不是，是你们没用心想更没用心做，以这样的态度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广告来？”黄皮条气得用拳头用力地连连地敲击桌面，“就算仅仅是帮助客户卖房子，你们的策划案也一文不值！都市桃园的目标受众是三十到五十岁的社会中坚阶层，他们的事业处在上升期，工作忙碌，压力大，他们渴望自由独立的空间与温馨的家庭空间的融合。他们虽然生活富足，但是却要面对各种挑战和压力，他们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他们有坚硬的外壳，很难被纯概念的东西打动。我们要做的就是返璞归真，从情感上打动他们。重要的是情感！情感，你们的情感呢！在哪儿？”

　　“……”我虽然很尴尬，很难堪，虽然很讨厌这个耀武扬威的黄皮条，然而我必须承认 ，我被他说服了，心服口服。

　　“媒体策略也有问题，就只能停留在传统模式上吗？为什么不大胆尝试加入电视广告？”黄皮条又问道。

　　“一向很少有房地产广告使用视听广告做宣传，而且还涉及到预算的问题，我们担心客户不会接受我们的电视广告方案。”我解释。

　　“如果方案够好，客户永远都是不难被说服的！”黄皮条总算是放低了声音，“这个策划书你们拿回去，全部返工。再给你们一周的时间，还交不上像样的东西来，你这个组长就不要当了！”黄皮条虽然不再怒吼，却仍旧冷头冷脸，毫不留情，“就这样吧，都市桃源组可以回去工作了，其他人员留下继续开会！”

　　我满怀衰败地走出会议室，感到空气里到处都是灰烬的气息，感到在前面等我的不过是穷途末路。黄皮条在工作上给我的打击绝不亚于简辉在感情上给我的打击，虽然两者性质不同，然而对自信心的摧毁却是一样的。我总算领教了生活的残酷，它永远不会怜悯谁，永远不会因为你已经身处窘境就不再把更多的窘迫给你，也不会因为你已经万分沮丧了就不再把更多的沮丧给你。恰恰相反，它往往更还拼命欺负弱者，越是身处窘境就越是要把更多的窘迫给你，越是沮丧就越要把更多的沮丧全都给你。

　　我承认我是个不怎么坚强的人，然而我却也不甘心做一个彻底的纯粹的不可救药的弱者。我不想任凭生活继续如此待我，我知道我必须，是的，必须想办法让自己从目前这种已经具备了某种惯性的恶劣的状态中走出去。我真是厌倦极了，厌倦我这种糟透了的心情，厌倦这种糟透了的处境，也厌倦糟透了的自己。只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去，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能让我走出去。

　　我们回到办公室，余桐，晨晨和钟有庆都围到我的小格子间旁，问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推倒重来。”我木木地说。

　　“这个黄皮条真够损的，只给我们一周的时间，够干嘛使的呀。噢，创意有仓库？都在那儿存着？我们打开仓库拿一条出来就行了？”余桐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他不是说要电视广告么？咱们就给他加上电视广告，他不是要感情么，咱们就给他感情！感情谁没有啊！咱们就给他弄个特感情的，”晨晨比比划划地说道。“唯美的电视画面配上音乐和诗歌，你们觉得怎么样？写一首特感情的广告诗，我来写，不就是感情么，我能把大海搬过来倒给他，淹死他！”

　　“好啊，我赞成，淹死他咱们就都解放了！”余桐说道，也不知道他赞成的是晨晨关于广告的创意还是赞成她要淹死黄皮条的设想。

　　“有庆，你怎么想的？”我把头转向钟有庆有气无力地问，这个家伙你要是不问他他永远都不会主动发言。

　　“我觉得晨晨说的感情和黄皮条说的感情是两码事，把大海搬过来也没用！”钟有庆答道。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虽然总也不爱说话，然而一旦开口说了，基本上都是有点价值的话。他大概是太珍惜他说话的权利了，因而从不滥用。认识他这么久了，我真的很少听过他说过什么废话，更没见过他没事跟人闲扯。有空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呆在某个角落里，很用心地看一本书，或是很认真地默默思考什么事情。他不愿意去打扰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扰，就算是忙于工作的时候，他也同样表现得很安静。只是我一直觉得他表现出来的安静仅仅是表面上的安静而已，他的内心其实是喧嚣的，甚至可以说是沸腾的！当然，这只是我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受到的，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证明他的内心确实是喧嚣的、沸腾的，可是我就是相信我的直觉。

　　“你们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吧，让我好好想想，你们也再好好想想，最迟后天要把新的创意方案拿出来。明天上午，我可能不会到办公室来，我想去都市桃源看看。”我强打起精神说道。
　　他们几个听到我的话后没再说什么，没精打采地各自回各自的位置上去了，想必也连带着受了黄皮条的打击。

　　到下班的时候我的心情越发不好了，因为会议已经结束了，据说今天上午上交的其他两个项目的策划案已经被黄皮条审核通过了。由此看来，黄皮条并不是来给我们下马威的，他否决了我们的策划案跟新官上任也没什么关系，其他两个策划案顺利通过了审核就是证据，这说明我们的策划案确实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所以才遭到他的否决的。

　　同事们都走光了，我还坐在位置上发呆。我开始恨起房地产广告来，我想如果我接到的是一个别的案子，不是关于房地产的，也许我不也至于如此没有创意。房地产广告向来是有它固定的模式的，我虽也知道模式的弊端，然而既是遵循模式怎么还会错得这么离谱？我也知道，模式早晚会被人打破，但是凭什么要让我来打破？我是广告界怎么了不起的人物么？为什么这么艰巨的任务却偏偏要交给我？这样想之后我便又开始怨起黄皮条来，认为他不该对这个策划案要求如此苛刻，他应该具体项目具体对待，不应该一味地追求惊艳的效果，要知道这是房地产广告，不是汽车广告。

　　我不知道在办公室里坐了多久，反正再一抬头看窗外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我这才觉得肚子饿了，我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准备要走，却发现黄皮条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我们的办公室里，这会儿已经走到我的格子间旁边了。

　　“怎么还没走？”他问。

　　“……”我什么也没说，本来想说在想案子，又怕他追问想出什么来了，我什么都没想出来，所以决定闭紧嘴巴。

　　“肚子饿了么，想去吃东西么，一起去吧！”他说，语气很温和，跟白天在会议上的他好像是两个人。

　　我突然紧张起来，想起余桐的话，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若跟他去吃饭了，然后呢，他会不会又说，到我那儿坐坐吧？我若跟他去他那儿了，就绝不会只是坐坐这么简单。我是成年人，我太知道成年人的游戏，也看多了这样的游戏。我最好的朋友美玲几乎天天都在做这样的游戏，只是这样的游戏在她是一种享受，是自由，是特别的能够使自己永远保持激情的爱的方法，然而在我却不是。

　　“我还有约会。”我开始出于本能地保护自己，我不想让自己成为别有用心的人的猎物。余桐的提醒是很有效果的，我知道他的小道消息一向都很准确。何况黄皮条在上海闹得满城风雨，我也是早有耳闻的。

　　他利用他的才华能力为自己在公司赢得了地位，他又用这种地位带给他的权利和魅力使得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余桐说过，那些女孩子都是心甘情愿排队为他献身的，据说他还相当挑剔，不是每个送上门的女孩子都能得到他的垂爱，有相当多的人还求之不得呢。如此，他若真是对我别有用心，我倒要为此骄傲不成？

　　我只希望他别看上我，希望他想请我吃饭只是一个一般的邀请，并没有更深的意图。但是无论他是不是别有用心，我都必须防范。虽然我是一个离婚的女人，而且身处危局，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变得比没离婚之前廉价了，然而我却不想出卖自己，无论以什么样的价格。何况，黄皮条又是个极不讲情面的人，他绝不会因为你跟他上了床他就会让你的策划案获得通过，或者就会保留你组长的位置。

　　这种事情余桐也跟我讲过，上海那边这样的女孩子不只一两个，把自己献给了黄皮条，跟他睡了觉，事后却没有得到想要得到的，比如更高的职位，更多的薪水，或者只是在别的没有跟他睡过觉的女孩子面前特殊一下，耀武扬威一下，如此种种她们一样都没得到，睡过觉之后黄皮条该怎样还怎样，而那些女孩子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当然，就算这些我都不知道，都不了解，我也会防范。只因我是个离婚的女人，我知道，离婚的女人只要稍不自重，就会招惹很多是非。

　　“那就改天吧！”他说，转身走了。我很高兴他没有纠缠我，而且也没有提到工作上的事。
　　从公司出来以后我不想回家，已经很久没买过菜了，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包方便面都没有，回去也没有吃的。去哪儿吃饭呢？隔着一条街倒是有成排的酒楼，只是我一个人进去能吃点什么呢？路边也有大排挡，倒是什么吃的都有，可就是看着不干净，所以也不想吃。突然想起那天我喝醉了的那间酒吧好像有牛排供应，那天我看见有人吃了，好像还不错，干脆就去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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