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肖静文一步一步走回办公室，这个点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还有好几个人没走，大概都听说了她去找张耀林，这时看她回来立刻涌到她身边问情况，她还没有开口，后面刘玛丽挽着穆铮也走了进来，穆铮扬起手和苏姐打招呼：
　　“苏姐，好久不见，越来越年轻了。”
　　苏姐拿了笑容出来：
　　“哟，居然是我们的穆经理来了，真是难得还到我们办公室来视察视察工作。”
　　几个新来的听说是这号人物，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了，穆铮笑道：
　　“什么指导工作，陪玛丽来拿点东西。”
　　刘玛丽在办公桌上随便翻了点什么东西，眼睛往那边一群人看一看，哼道：
　　“都已经过了时间，大家怎么还不下班，难不成静文没在张经理那里说到什么闲话，回办公室还要跟大家嘀咕几句吗？”
　　刘玛丽发威，没有谁敢再吱声，她又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向着穆铮笑：
　　“怎样阿铮，我带的人我还不清楚么，我早说过她会回办公室做祥林嫂的。”
　　穆铮不说话，只一味笑，她又双手抱在胸前一步一步踱到肖静文身边：
　　“静文，我刚刚不是说过会关照你的吗，你还在这里嚼什么舌根？”
　　沈长生看这架势不对，立刻站出来挡在肖静文前面：
　　“玛丽姐你和她生什么气呢，不值得，况且静文她——”
　　“算了吧沈长生，每次都帮肖静文说话，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刘玛丽哼哼一笑，截断他的话，“你不就是对她有意思吗，不过我可告诉你，这女人不简单，你对她再好也是白搭，她指定会攀高枝儿的！”
　　刘玛丽几句话说出来，众人前后一想，的确觉出沈长生待肖静文是要殷勤得多，都有些恍然大悟，沈长生却被闹了个大红脸，忙分辨道：
　　“玛丽姐你误会了，大家不过是同事，我没有——”说着说着却又没了影，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分辨些什么。
　　旁边的穆铮听到这一茬似乎来了兴趣，又重新将肖静文一番打量，眉眼间尽是戏谑：
　　“哟，看不出来嘛，这才几天啊，居然闹出办公室恋情了，你真还挺厉害的。”
　　肖静文看也不看他，只一字一句向刘玛丽说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家都想攀高枝，只是绝大多数人没有玛丽姐那么好的运气罢了。”
　　刘玛丽脸上露一点笑，拢一拢头发，端起面孔说道：
　　“别想讨好我，你这种人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我消受不起。”
　　尹颖和她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一眼看出她眼神倔强、面孔发白，哪里是想讨好人，分明是豁出去的样子，不由暗暗拉她衣服，苏姐也看出不对，手按在她肩膀上叫了一声：
　　“静文——”
　　而她的话已经冲口而出：
　　“只是绝大多数人也不会有玛丽姐那样的心眼，攀了高枝就作威作福，连别人的方案都要抢来署你的名！”
　　她语音清脆，字字铿锵，将大家敢怒不敢言的潜规则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只听得所有被欺压过的虾兵蟹将们心里痛快，刘玛丽虽然蛮横骄纵，背地里没少做缺德事，但是还从没给人这样当面指责过，只觉得面子扫地，下不来台，刹那间变了面孔，指着肖静文喝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你一个新人才来几天，能做出那么完善的方案谁信？”
　　肖静文被激出脾气来，彻底和她杠上了：
　　“信不信不由你说了算，我们可以查公司的邮箱记录，到时候谁在胡说八道一目了然。”
　　刘玛丽恼羞成怒，哼哼冷笑道：
　　“查了邮箱记录又怎么样，你是我带的新人，不过是你提前看到了我的策划案，拷贝了改成你自己的名字抢先发过去的！”
　　大家暗暗为肖静文捏了把汗，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诬陷了，但如果刘玛丽一口咬定，又有穆铮给她撑腰，在这个动动鼠标就能窃取别人成果的年代肖静文的确百口莫辩，弄到最后说不定自己还脱不了身。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肖静文身上看她如何回答，却见她清一清嗓子，不慌不忙答道：
　　“玛丽姐，你可以说是我拷贝了你的方案，但是这个方案不是天马行空的臆想，为了确保可行性，做方案之前我走访了市内多家老人院和老龄化小区，我这里也理出了具有代表性的□□，这些是没写在方案上的，如果从这里开始查，我想谁在撒谎显而易见。”
　　大家相互递一个眼色，都为她松了一口气，刘玛丽不想她竟然将工作做得如此细致，一时之间倒失了言语，只一张脸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变幻，看得众人暗暗解气，就在大家以为肖静文稳操胜券这一刻，却听旁边的穆铮闲闲笑起来：
　　“谁和你争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是你把方案交到我这里来，我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你那么多意见干什么？”
　　肖静文咬牙：
　　“我没交给你，我是发到公司的邮箱——”
　　“公司就是我，我就是公司，你怎么还弄不清楚？”他态度轻浮，语气傲慢，不可一世的纨绔样子显露无疑，“我不管你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资料，现在我说这个方案是玛丽做的就是玛丽做的，你不是想告到我哥那去吗，去告啊，看看有没有用，或者我哥的级别还不够，往董事长那里告，说不定他会秉公处理。”
　　肖静文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刘玛丽有了这个靠山又神气起来，依在他身边看着好戏，穆铮搂住身边美女，继续他的少爷腔调：
　　“玛丽是我的人，得罪她就是得罪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从来没人说什么，现在只有你要跳出来说闲话，看来你是没学会怎么协调好同事之间的关系，你这个样子让我们企划部怎么进行良性有序的发展，不如——”他故意拖了一拖，似乎略作思考，然后嘻嘻笑道，“不如我跟营销部那边打个招呼，你先去门店上做营业员历练一段时间吧，等学会如何和同事友好相处再调回来如何，肖静文小姐？”
　　通常招聘营业员都是各个门店的店长自己负责，连公司的人事部门都不会经过，从来没有将总公司的白领职位直接降到门店上去做营业员的先例，肖静文惊诧抬头，一时间不知道他是玩笑还是认真，苏姐拿出长辈的样子佯怒道：
　　“阿铮，又出些什么怪主意，静文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公司精挑细选招聘进来的，调去门店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门店多好啊，每天和客人打交道，磨磨性子最合适不过，况且，”他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不是先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吗，我这也是重用她。”
　　“是啊，这真是历练她，要成大器首先要耐得住脾气嘛。”刘玛丽在一旁幸灾乐祸。
　　“或者，她受不了这样的历练，不想回来了也罢，”穆铮撇撇嘴，“反正不是有三个月试用期吗，四个新人怎么也得刷下去一个，正好省了人事部门的麻烦。”
　　“阿铮，公司没有这样的先例，你这样做可能会惊动董事长的。”苏姐委婉说道，穆铮嗤一声笑出来：
　　“把董事长都抬出来压我了，那好，既然没这样的先例，那就直接开了吧，这样的先例总不少了吧。”
　　刘玛丽蛇精一样攀附在穆铮身上，笑得阴阳怪气：
　　“苏姐，你别尽做好人了，你忘了你以前带过的那个小李，对他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抢了你的升职机会，跟你同期的都做到部门主管了，只有你还在办公室里做个小组长混日子，所以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这几句话说得苏姐面红耳赤，肖静文看到苏姐因为她而受到羞辱，心里万分愧疚，再也不屑和他们多争辩，咬牙道：
　　“去门店就去门店，不就是做营业员吗，我没问题。”
　　“好，有魄力，我喜欢，”穆铮抚掌而笑，继而靠近她耳侧正经说道，“不过可别怪我这个做经理的没提醒你，在门店上可得好好管管自己的脾气，顾客就是上帝，面对客人不比面对自家同事，出了问题你是过不了试用期的。”
　　肖静文垂着眉目不再答话，穆铮说得差不多，扭头叫刘玛丽走，刘玛丽得势长脸容光焕发，小鸟依人跟在他身侧走出办公室，只留办公室的一群人面面相觑。
　　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没说几句便各自散了，沈长生磨磨蹭蹭陪肖静文留到最后，见同事都走了才靠过来说：
　　“静文，我知道你委屈得很，不如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他平时舌灿莲花能说得很，这一句话却说得结巴两次，肖静文想到刚才刘玛丽说的那一茬题外话，心里只怨自己迟钝。她不愿让他误会，委婉拒绝了他的邀请，沈长生也不恼，爽快地笑一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只是想陪你说说话，既然你没心思，那咱们就改天吧。”
　　她想说点什么堵住他的心思，却又觉得其实人家什么也没说，自己贸然说出来实在唐突，便犹豫着住了口，沈长生知道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又宽慰了她几句便也离开了。
　　办公室陡然静默下来，只有冷气呼呼地吹着，冻得人骨头缝儿都透凉，她入职快一个月，每天在这个办公室伏案工作，只有今天觉得这室内的空气憋闷得都要透不过气来，她迫切想要喘一口气，包包也不拿，走出去便按电梯到了天台，正是炎热时节，一走出去热气便轰地扑了一脸一身，可是从那个寒气逼人的地方走出来，这样的温度反而让她觉得更自在，她站在楼顶上向下望，整个城市像是摆在面前的小小模型，有人上了发条，便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日夜停不下来。
　　她木呆呆看了片刻，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是她妈妈来的电话，接起来便听到那多年不变的急速而愤怒的抱怨：
　　“学校那边打电话来说肖静妍那死丫头又没去上学，你说她又到哪儿鬼混去了，真是气死我了，既然她不想上这个学，我看干脆就不要让她上得了，反正她也不是那块料，还不如现在找个工作挣点钱……”
　　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些年复一年的陈词滥调，她心中的烦闷更盛，陡然打断那边滔滔不绝的话：
　　“她逃学我又能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生的，我还能拿根绳子栓着她吗？”
　　她从来是沉稳而静默的一个人，就像她的名字，可是在这个一塌糊涂的下午，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那边被她这样一顿抢白似乎陡然愣住了，隔了半天才问道：
　　“你怎么了静文，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工作不顺利？”
　　她吸了一口气，竭力平静地回答：
　　“没有，就是太忙，有点累。”
　　那边这才放心下来，又开始絮絮叨叨：
　　“那就好，你可得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家就你还有点出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又进了五百强企业，妈以后可就指望着你了……”
　　她只要转到这个话题上，说上半个小时也不会觉得累的，肖静文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妈，已经快六点了，你今天不用摆摊吗？”
　　她这样一说那边才如梦初醒：
　　“对呀对呀，不说了，我要赶快去抢位置了，去晚了又被挤到边上，今天的生意就打水漂了。肖静妍那死丫头——”
　　“我会给她打电话的，你快去吧，晚上早点回去，小心城管。”
　　那边答应一声，匆匆挂了电话，她这才呼出一口气，想一想，还是翻出妹妹肖静妍的电话，拨过去果然关机，她编了一条“速回电话”的短信发了过去。
　　这样一番打岔，压在心头的东西仿佛更沉了，她慢慢蹲下来，双手支在额头上，只觉得全身乏力，明明被这热气熏了这么久，全身上下眼里心里都是冰凉一片，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很久，脚已经全麻了，终于站起来拿出手机开始编辑邮件，写了几行却又删了，再写几行又删了，删删写写最后只剩了几个字：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期望。”
　　她翻到那个被标记为D-L-L的联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出去。她发到这个邮箱的邮件通常都是有去无回，她本来不抱多大期望的，可是照例刷了几次屏，居然看到那边回了，她忙不迭点开，上面同样只有寥寥几个字：
　　“不要计较一时起落，加油！”
　　她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将这小小的手机捂到心口上，手机被握得滚烫，冰冷的肌肤贴到上面仿佛才有了一点活气，其实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多年前当她的家庭被钱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高考前紧张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一路走来遇到各种困难挫折的时候，都是这个人在背后默默扶持，只要能看到这个人传过来的只言片语，她就会觉得重新找到了力量。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好好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禁想起了苏姐临走前对她说的话：
　　“静文，很抱歉在我的组里让你遭受这些不公正的待遇，我会跟上级部门反映，但你知道穆铮的背景，到底会有什么结果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这个人非常情绪化，喜恶都在一念之间，你私下里找他好好说一说，服个软，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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