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茯灵是雍正七年入的宫，她现在都记的，那天天气很好，几朵云缀在一片湛蓝里，很是好看，云的形状，有些像她父亲喜欢的那块玉佩上雕的祥云图案，她觉着这兴许是个吉兆。
　　自入了宫门，她就再未敢抬过头，怯怯的，跟在长长的秀女队伍里，一声不敢吭，便是前后有个碰撞，她也只是低着头。
　　低头这个动作，似乎早印在她怯弱的性子里了。
　　不知是不是那朵祥云的缘故，她中选了，那也是头一回，她听到圣上的声音，虽然只是一个“嗯”，低沉的，随意的，恹恹的，似乎对正在进行的选秀之事甚是厌烦。
　　入宫之后，她被分在咸福宫的配殿住着，宫里的主位是懋嫔，闺名叫芙瑞，说是圣上还在潜邸，还是个阿哥的时候，就跟着圣上了，是王府旧人，懋嫔是生养过的，是个格格，只可惜，未到序齿的年龄，便夭折了。
　　懋嫔人还好，虽然也有脾气不顺，责打奴才的事，可多数时候，还算和善。
　　一个宫住着，茯灵请安，服侍，小心恭谨，不敢出一丝差错，所以懋嫔倒也没有为难过她。只是慢慢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被人划归到懋嫔这一派了，而与其他妃嫔走得近的人，嫌少再理她。
　　她自己呢，又是胆怯，软弱的性子，才情相貌也不算好的，所以在攀附懋嫔的一众答应常在堆儿里，也不显眼。
　　三四个月下来，她就被淹没在这后宫里了，举步维艰。
　　在宫里呆了一段儿时间，她才知道，现如今皇后被圣上禁着，后宫主事的是熹妃。圣上心在社稷，并不常在后宫，因此就是真的攀上了熹妃，也不一定能得见天颜，更别提她这种无所依恃的人了。
　　她早早的便认为自己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圣上，一辈子老死在这宫中的人，这也是很多宫人妃嫔的结局。
　　茯灵遇到胤禛是个意外。
　　胤禛爱狗，这不是什么秘密。
　　后宫的主子娘娘也知道圣上的这一点儿喜好，所以也养狗，盼望着有一日，圣上能‘爱屋及乌’。懋嫔也养了一只，长长的毛，雪白雪白的，起了个名儿，叫雪球儿。
　　茯灵在家的时候，就爱养些猫啊狗啊，所以在照顾这些小玩意儿上很有心得。懋嫔见她养的好，便把雪球儿叫她养着。
　　就是因着雪球儿，她见到了胤禛。
　　那是雍正八年四月初的一天，她睡了会儿午觉，醒的时候，就不见了雪球儿，她不敢声张，自己默默的四处找，找了一个下午，都没找到，急的她直掉泪，又怕懋嫔怪罪，傍晚的时候，在御花园里碰到个奴才，她低声问了，那人说好像见过一眼。
　　她一听，高兴的很，忙着找。最后，转到了御花园西北角的池塘边儿，才找到，雪球儿见着她，又跑了起来，直到胤禛脚边才停了下来。
　　茯灵喘着气，追过来，等见到那一身明黄，吓的什么似的，赶紧跪了请罪。
　　胤禛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转到了这儿，那只狗跑过来，撞到他腿上时，他才稍稍清醒了些。他俯身下来，抚了抚雪球儿长长的毛，想起了他整治舒伦的事儿。
　　也是在这个池子边，他的狗疯跑过来，吓的舒伦脚步一乱，落进了水里，自己伸着胳膊救她，也跟着掉了下去。就像舒伦说的，想英雄救美，谁知道英雄也落了水。
　　那时候，想法真幼稚，手段也真是拙劣，想到此，他嘴角弯弯，泛出一抹笑，低低的，不自知的呢喃了声“阿菩。”
　　茯灵跪了好半天，也没听到叫她起来的话，吓的腿脚冰凉，胳膊都是抖的。
　　胤禛眉眼间带着笑，放开了雪球儿，站了起来，瞥了眼在一边跪着的人，说：“起来吧。”
　　茯灵这才站了起来。
　　四月里，新荷已经开长了，叶子不太大，圆圆的，绿绿的，葱葱翠翠长满了一池。
　　胤禛站在池子边上，折了支荷叶，拿着玩儿，仿佛忘了她跟年羹尧的那些牵扯，忘了他将她禁在宫里，不肯见她的事，仿佛还是那一年，他落了水，醒来的时候，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松，她也握着他的，低低的跟他说“别怕，别怕，我不松开。”
　　他捏着荷叶的茎，心情不错的问：“叫什么名儿？”
　　茯灵意识到他是跟自己说话，颤着声说：“臣妾，臣妾茯灵。”
　　胤禛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说：“你头上的宫花儿好看，衣服也素净，看着不错。”
　　茯灵脸涨的通红，只觉着羞愧，她头上坠饰不多，最值钱的是一支银钗，衣服的料子也不好，那里会好看。
　　胤禛见她低着头，眉眼轻垂，他看了会儿，有些恍惚的说：“你过来。”
　　茯灵挪着步子，走近了几步便不肯再走了。
　　胤禛也不逼她，自顾自的说话“朕曾经掉在这个池子里，你别看这池子小，深的很，落水那一刻，朕怕的很，从没有那么怕过。”
　　茯灵不敢说话，只细细听着，呼吸也压的低低的，她弄不明白圣上在说什么。
　　胤禛带着笑，接着说：“幸亏有她在，若不是她，朕定活不了了，水漫过朕的头时，朕捉住了她，她也不挣脱，反倒箍着朕的身子，用力往外带，朕都知道的。”
　　池子里的鱼抖动了几下身子，在水面上惹起几波水波。
　　茯灵也不知他口中的这个‘她’是谁，只知道必是个对圣上很重要的人，听他语中带笑，语气轻柔，她猜想他口中的‘她’该是个女子，一个圣上中意的女子。
　　胤禛看了她一眼，随意的向池子里扔了颗石子，说：“她救了朕，朕却没给她好脸色，还骂她，说她笑话朕，笑话朕哭鼻子抹泪儿，没血性的怕水，她说她没笑，朕却说她嘴上没笑，肚子里在笑，朕说的话连自己都觉着刻薄，可她却不生气，后来也是，朕那般欺负她，她也不会恼朕，顶多不理朕一会儿，就一会儿，你说，她这样纵容朕，是不是喜欢朕，只喜欢朕一个。”
　　茯灵万料不到他会问她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也不知怎么回话，只杵着不动，浑身僵硬。
　　胤禛有些急躁的追问“你说是不是？她要是不喜欢朕，怎会如此纵容朕，是不是？那个狗奴才算什么，她决计不会将一个奴才放在心里的，对不对？”
　　茯灵觉察出他语气不对，抖着声回话“臣妾不知，臣妾觉着要是一个人肯纵容另一个人，那应该是心里很疼惜他才对，臣妾有一个小弟弟，比妾身小几岁，总淘气，打碎个什么也是常有的事，有时也觉着该骂他，甚至打一顿，可看着他的眼睛，便不舍得了。圣上说那个人肯纵容圣上，臣妾觉着那个人心里该是有圣上的。”
　　胤禛似乎一直都在等这个答案，终于有人说出来了，他一时高兴的什么似的“我知道的，她心里是有我的，一直都有。”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池子里茂盛的荷叶，映衬着天色，颜色绿的发黑。
　　胤禛顶着满池荷叶，看了好一会儿，才瞥了眼跟前儿怯弱的人，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日后在宫里要规规矩矩的才好。”
　　茯灵福了福称是。她倒未敢先走，而是等胤禛移步了，她才敢稍稍抬了抬头，看了一眼，那一身明黄的颀长身影。
　　她问自己，这便是圣上么？这便是大清国的君主么？不知为什么她觉着圣上不该是他这样的。
　　这边小盛子和一大帮伺候的人，等胤禛过来，赶忙跟上。小盛子是个老练的，一早瞧出圣上心情不错。有多长时间没见着圣上一个笑脸了，连他都不记的了。
　　胤禛说：“刚刚那个人你去查一查，若还本分守规矩，就晋个位分吧，若有一丝不安分的，就算了。”
　　小盛子说：“奴才马上去办，只是真要晋的话，主子打算晋个什么？”
　　各处已经掌灯，胤禛脚步前头，一排排的灯笼，他问：“她现在是个什么分位？”
　　小盛子早将一众宫嫔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在是个答应，去年进的宫。”
　　胤禛嗯了声，说：“那就晋个贵人吧。”
　　贵人？越过常在，直接晋为贵人，小盛子在心里转了一圈，回话称是。
　　第二天下午，茯灵正在屋里做针线活，外头却突然热闹起来，紧跟着，熹妃和懋嫔便进了屋。
　　她忙放了手里的东西，给两个人请安。
　　熹妃在主位上坐了，叫她起来。她起身，在一边站着。熹妃看了她一会儿，笑道：“好个安静温顺的人儿，难怪圣上会喜欢。”
　　茯灵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她在宫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争宠之事，也知道一些，说是为着见圣上一面，得圣上一点眷顾，斗得你死我活的都是有的。她不过昨个儿遇见过圣上一回，今天熹妃，懋嫔两个便到了她的宫里，她怕惹祸上身，忙的解释“臣妾不过碰巧遇到圣上，只说了两句话，并没有什么。”
　　懋嫔也是笑，笑里几分真几分假“只说上几句话，便让圣上上了心，若要再有个什么，别说个贵人，嫔啊，妃啊都当的。”她说完，只是掩唇轻笑。
　　熹妃说：“我和芙姐姐是来跟妹妹道喜的，这不，才几句话，圣上便下了谕旨，晋升妹妹为贵人。要知道，这宫里贵人有几个，去年晋封的那两个，还是熬了七八年才熬出来的，妹妹才来，便是贵人，这是多大的恩典，妹妹还不谢恩。”
　　晋升贵人？谁？她么？茯灵一时有些不信，她怔怔的，想起了昨晚圣上说的那些话“你说，她是不是喜欢朕，只喜欢朕一个。”难道是因为她说了句那个人心里该是有圣上的，所以就晋升她为贵人么。
　　懋嫔瞥了她一眼，笑着说：“你瞧瞧，这欢喜的，都忘了谢恩了。”
　　茯灵这才回过神儿，叩谢圣上圣恩。熹妃让奴才们将赏赐的东西端了进来，又按贵人的定制，拨了奴才奴婢过来伺候，所有都交代妥当了，才出来。
　　她身边最得力的奴婢说了句：“只因几句话，便赏了贵人的分位，圣上一向谨慎周全，这回不知怎么想的。”
　　熹妃顿时冷了脸“圣上做什么事，岂是你一个奴才能说三道四的。”
　　那女婢吓的直称该死。
　　熹妃缓了缓，叫她起来，说：“若再叫我听见一句失分寸的话，你仔细着。你以为圣上这回思虑的不周全，那是早叫人查清了她的底细的，若她也是那种不安分的，你以为她能晋升。后宫这些人的心思，哪一个能逃得过圣上的眼睛，他只是心思放在别处，懒得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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