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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泡影
嫣然的画像,度生画了很久,直到夏侯夫人催促才拿了出来。原以为这么长时间的描绘,定然能惊艳四座,可看着画中锦衣华服端坐在亭中的嫣然,大家觉得与其他两位小姐的画像相比,也并无太多惊喜之处。
夏侯夫人将画像收好,说了许多道谢的话,告诉现在度生可以专心为佛堂绘制壁画了。大家走后,嫣然偷偷溜进了佛堂小院,度生从柜中拿出两张画布一一展开。一副是嫣然身着男装,背着弓箭的画像,画中人英武俏丽,神气活现,尤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彷佛从画中活了一般。嫣然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度生,你画的太好了!”
“还有一副呢”,度生颤着手展开另外一个卷轴,嫣然探身过来,目光一下子定在了画布之上,她仔细看了半天,指着画布问道:“这……这难道也是我吗?”
度生神情变得十分紧张,仿佛多艰难似的哑声说道:“这就是我遇到的……仙女”。
嫣然皱着眉,画中人有些古怪,她是女子却没有梳髻,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穿着长裙却既非汉装也非胡服,而且脚上还穿着一双有些奇怪的靴子。全然不是嫣然心中飘飘欲飞、仙云环绕的仙子模样。而且……这仙子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度生道:“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她问了我好多话,虽然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却记住了她的模样。”
嫣然歪头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副男装画像,喃喃道:“这仙女怎么……和我有几分相像。”
度生声音低哑,仿佛一字一句都很艰难:“不仅容貌相像,而且……她姓夏,单名一个然字。”
嫣然愣住,她见鬼一样看着度生:“度生师傅,你不是想说……我就是那个仙子吧”。
度生本想点头,可看到嫣然的表情,还是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佛堂画像的日子平淡如水,度生每日早起,如果嫣然不来,他便会一直画到太阳下山。他画的极为细致,就算是在大慈恩寺,没有现在这么认真。好在嫣然到小院的次数还比较频繁,一天之内不是午后,就是傍晚,总要来坐一坐。每当这时,度生便会放下手头的画笔,笑容温和地陪她说一会儿话。
这一日,嫣然正捧着一本页面虽然发黄但却极为平整的书,一页页翻看,她一边看一边叹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书呢!而且这些画是怎么画上去的啊,颜色为何这么鲜艳,就想真在眼前一般”。
嫣然把书合上,指着封面的几个字念道:“《敦煌壁画赏析》夏然……”她瞪大眼睛看向度生:“原来这是那位仙子的书啊?我说怎么世间从未见过!”
度生笑道:“我与小然相见就在敦煌的鸣沙山。那日我进洞窟作画,见到她蹲在那里描摹,她认真极了,连我在她身后偷偷看了很久都不知道。”
“仙子也会画画?”
度生点头:“那是我只不过是个人人鄙夷的乞丐,除了班布寺的师傅,没人愿意和我说话,所以我苦闷时,就会独自到鸣沙山的弃窟里画佛像和经变图,以此排解心中的愤恨。也许是佛祖可怜,竟然让我遇到了小然。她不仅没有嫌弃我,还教我素描、速写,把这本书也送给了我”。
嫣然点点头:“速写?!怪不得人家都说你看一眼就能分毫不差的画出来呢!”
度生脸红地笑了笑:“也得分画得是谁。”
嫣然一下子想起度生给自己作画时,他可是足足花了大半天,脸立刻也红起来,就在这时,二小姐和慎明走了过来。
看到慎明,嫣然蹦跳着起来,兴冲冲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怎么,难道只许你去我的竹园,我就不能来这里做客了吗?”慎明笑容清朗干净。
嫣然指着正在修建的佛堂:“以后佛堂建成了,我就不用总偷偷溜出去找你,咱们在这儿也可以辩论!”
二小姐嫣妍指了指嫣然的鼻尖,夸张道:“原来你天天溜出去是为了表哥!”
她这一句打趣,让嫣然羞红了脸。慎明没有说话,只是浅淡的笑了笑,他看向度生,行礼道:“度生师傅”。
度生和慎明站在尚未画好的壁画之下,慎明看着满墙喜乐安和的佛国净土,叹声道:“度生师傅,你整日画得都是菩萨佛祖,有没有想过要出家呢?”
度生平静道:“我的心已经有所皈依,可惜并非佛祖”。
慎明笑道:“想必是哪位仙子吧”。
度生不语,没有否认。
慎明又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与你画得大千世界相比,我还是喜欢污垢无净无纷无扰的净土,若是佛国也如尘世一般纷繁嘈杂,那还有什么地方能容我置身事外。”
度生看着他,心中骤然一惊,问道:“你……莫非是想……”
还不待度生问完,嫣然便唤道:“表哥,母亲叫我们过去呢!”
佛堂虽未建好,但慎明却开始经常过来。每次与度生在佛堂外的木榻上讨论佛经,常常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一开始嫣然还颇有兴致,可后来便放弃了。度生虽不是出家人,但他佛缘极深,再加上从西域流浪到中原,他所看所听所知所历远比常人丰富多了。一开始慎明还能与度生有所交流,到了后来,就是度生在说,慎明在听,那虔诚的表情仿佛在听大师讲经。
这一日,度生和慎明说的是《金刚经》,度生容颜沉静肃穆,语气低缓从容,慎明问道:“度生师傅如何看这最后一句偈语?”
度生缓缓道:“你可说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慎明点点头,度生却摇了摇头:“能支撑我活到今天的,便是这梦幻泡影。佛说一切有形之物都如电光火石,瞬间便消失了踪影,不必强求,更无需执着。可是,我做不到。甚至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此前种种全是我的一场梦境,我也愿意为了这个梦追寻一生。”
他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嫣然所住的小院中。嫣然正好从院中跑出来,两人目光一碰,嫣然晶莹的眸子便笑出一朵莲花,度生情不自禁也笑了。嫣然跑过来,兴冲冲说道:“龟兹的舞姬来了,听说她是西域第一舞姬呢,咱们晚上去瞧瞧吧!”
慎明皱眉:“姨母定然不会让你去的。”
嫣然不管,得意道:“没关系的,我自有办法!”
太阳刚刚落山,三个人便从夏侯府后门走了出去。慎明的马车就停在门外,马车一路向南,在歌舞坊间停下。三人直奔楼上雅间,落座时,楼下大厅已经挤满了人。
小厮伺候好酒水后退下,嫣然依旧男装打扮,整个人精怪极了。度生道:“你也喜欢西域歌舞?”
嫣然点头:“西域的歌舞不同长安,胡姬们热辣奔放,妩媚妖娆,很让人留恋呢。”
慎明笑道:“什么热辣奔放、妩媚妖娆竟不像是好词儿。你一个闺中小姐,居然爱看胡姬起舞,姨夫姨母知道,定然再不让你出门!”
嫣然满不在乎,语气还带着嘲笑:“亏得你们才说了偈语,难道你忘了,佛祖都说一切有为法都如梦幻泡影,我看胡姬起舞亦梦幻泡影,所以你不必担心!”
度生笑看着嫣然,她的确和小然一样,是个聪明的女子。
丝弦响起,蒙面的胡姬登场。嫣然爬在木栏杆上,眼睛不眨地往下看。那胡姬身段极美,玲珑有致,虽然半蒙着面,但一双眼睛勾魂摄魄,眉眼之间尽显风流。嫣然看呆了,一边看一边叹道:“跳得真好啊!莫说是男子,便是我这个女子也快要让她勾了魂魄呢。”
慎明眼睛虽也看着胡姬,但目光空洞洞的,仿佛再看又仿佛不视一物,尽管他似乎永远都在微微笑着,可那笑容背后却是空的,让人捉摸不透。
度生看着胡姬,心里却想起了小然曾为作画,而跳过的反弹琵琶。小然消失的那天,他一心求死,撞在了石壁上,是令狐秀救了他。他万念俱灰回到班布寺,净难告诉他小然佛缘极重,虽然灰飞烟灭,但还有二世缘法,度生这才又活了过来,从那天起,他便告别师父,开始了漫长又孤单的流浪。
想到这儿,度生看向手腕上的琉璃手串,红红的光亮若隐若现,还带着温润与欢喜。
“好!”胡姬舞完,楼上楼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嫣然端起酒杯,对着慎明和度生道:“我今天好高兴,咱们喝一杯吧!”
慎明皱眉:“你不该饮酒。”
嫣然不听:“表哥规矩真多,你知道我本是洒脱之人,何必要扭扭捏捏啊!”说着,她先一饮而尽。
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酒,甜中带涩,酒劲儿并不浓烈。可慎明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嫣然又看向度生,度生端起酒杯从容饮下。嫣然高兴地拍手道:“度生,今晚咱俩就喝个痛快!表哥,若是我俩都醉了,千万不要送我们回府,你就收留我们在竹园住一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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