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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明
夜色沉沉，但浓黑中带着月亮的清朗。
度生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菩萨像和琉璃手串祷告。他没有出家，不是僧人，却总是穿着缁衣草鞋，见庙烧香见佛叩首，而且言语间也总是带着佛语禅经，所画的也都是经变图和菩萨，所以大家都以僧人相待。可每当问起他的法号时，度生又总会认真纠正，告诉大家他不是出家人。这种迥异也成了他被人诟病的把柄，尤其是那些真正的僧人，总在背后骂他是慈悲之行惑众之心，更有甚至还说他是妖僧。
一切非议也好，赞赏也罢，度生从不计较，他每夜祷告，为得只是在轮回中再见到夏然，现在他见到了，可惜夏然已经不认识他。
度生捧着琉璃手串，轻声道：“小然，十四年前，你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我虽不认识你，但心中却有天生的亲近，十五年后，我也算是凭空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虽不认识我，但想必对我也不是全然陌生。现在我们之间终于没有一千年的阻隔了，我会让你重新想起我记起我的”。
这边，夏侯嫣然正在母亲房里看度生画的人像，不仅栩栩如生，而且神情气质格外传神，嫣然叹道：“这真是画师只看了一两眼就画出来的？！”
二姐嫣妍点头：“可不是吗！我坐在亭中，他站在院子门口，就那样远远一眼，我还未觉出他看我，他就说已经可以了！”
大姐嫣蕙打趣道：“我看你是巴望着能跟画师四目相对，多待一会儿吧！”
嫣妍也不辩驳，只回嘴道：“大姐还不是！画师给你作画时，你一会儿要换这个姿势，一会儿要换那个姿势，还问人家好不好看，这难道不是为了与画师多待一会儿，多说上几句？！”
嫣蕙脸红了，扑上去打道：“你再浑说，我撕了你的嘴！”
夏侯夫人皱了皱眉：“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都是订了亲的人了，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温婉没有！不就是一个画师吗？”
嫣蕙不悦道：“母亲说话好不中听！画师怎么了？我看度生气质高贵，礼仪周全，比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
嫣妍也连连点头：“画师天天出入内室，若有半分不检点，早就身败名裂了！可是大家何曾听到他的半句闲话？！他才是正人君子呢！”
嫣然一直一言不发，眼前却是画师站在自己面前流泪的样子，那时候她吓了一跳，没有看清画师的样子，可他悲痛又开心的神情却让自己印象深刻，他为何会对着自己哭？！又为何会对着自己笑呢？！
就在这时，夏侯夫人说道：“然儿，明日画师给你作画，你不要再穿男装了！一个千金小姐，总是不男不女的成何体统！”
嫣然一个机灵，赶紧点头：“我知道了”。
作画的地点还是在花园。嫣然在母亲的监督下，梳上了乌蛮髻，化上了繁复的妆容，还穿上了时下最流行的高腰襦裙，再配上宽大的袖子更显得腰身细窄，仿佛盈盈一握。
嫣然坐在亭中，度生抱着画布走了过来，夏侯夫人代为介绍，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度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请小姐坐好。”
嫣然坐下，不等片刻便起身道：“画师，我可以走了吧？”
度生抬头，脸上笑意不改：“小姐叫我度生就行，不知小姐要去哪儿？”
嫣然一本正经道：“你不是只看一两眼就行了吗？”
度生笑着摇头：“我又不是神仙，这也不是照片，怎会只看一两眼就行？”
嫣然一愣：“照片？！”
见她不知，度生眸中闪过些许失望，但旋即恢复了那春风般的笑容：“小姐还请坐好，我得细细观察才行。”
嫣然只得又提起裙子坐下，可依旧东摇西望，没一时消停。度生也不在意，只是很频繁很频繁地注视着她。小然居然一点儿没变，眉毛还是细细长长的，眼睛也依旧活泼灵动，还是那样爱笑，还是那样满不在乎，还是梦中朝思暮想的样子……。
“画师……”嫣然突然开口打断了度生的思绪：“你怎么又哭了？”
度生慌忙擦了擦眼泪，掩饰笑道：“我……我没有哭，是风……迷了眼睛。还有，小姐不要叫我画师，请叫我度生吧”。
嫣然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树枝，心里疑惑又好笑。
这幅画花了足足半天，嫣然在询问了无数次后，终于忍不住跑到度生身后，可是画布上竟然什么都没有！嫣然气愤道：“这大半天的恶，你怎么什么都没画啊！”
度生脸颊微微发红，他哑声道：“我需得把一切细节都记在脑海中才能画出来。”
“可是我大姐、二姐都说你当场作画，下笔便能一气呵成啊！”
度生脸颊更烧，尴尬笑道：“景不同、人不同，所以……画法便不同”。
嫣然叹了口气：“那不知你看够没有？我能不能去换衣服了！”
尽管心里万般不舍，但度生也只能点点头。嫣然提着裙子往小院走，走了一会儿，她突然转身，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度生：“画师，我能不能换件衣服再画一张？”
度生摇摇头。
嫣然一愣，皱眉道：“为何不能？！”
度生脸上的笑容散去，沉声说道：“你若还叫我画师，便不能。”
嫣然顿了顿，恍然大悟：“那叫你度生就可以了是吗？”
度生点头。嫣然歪头皱眉，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拖着长裙走回小院。度生站在雪白一片的画布前，低声道：“小然，我不是画师，而是你的度生。我画尽百态，就是为了找到你！你说过，只要我画，你就看得见，就能认出是我！”
片刻功夫，嫣然换上了一身男装，头上还带着襆头，只不过她样貌清秀，怎么看依旧是个女子。嫣然走到度生面前，带着请求说道：“我穿男装的事情千万不要让我母亲知道，而且画好之后，你直接给我就行！可以吗……度生？”
度生点点头，情不自禁道：“你穿成这样才更像你！”
嫣然一愣，得意笑道：“难道你也这样认为！实话告诉你吧，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裙啊钗的，穿上男装多利索多方便！对啦，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今天可不可以就画到这儿？”
度生神情失落，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儿？”
这本是唐突之语，可嫣然却不在意，她神神秘秘道：“我要去找慎明参禅！”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度生竟然如同孩子般开口。嫣然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笑道：“也好！我从前总也说不过他，你是僧人，没准儿能赢得了他呢！那咱们走吧！一会儿母亲发现就走不了了！”
度生却纹丝不动，嫣然不解，正要发问，度生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僧人！”
嫣然又是一愣，只能点头道：“好吧！你不是！”
度生这种缁衣草鞋的装扮太过招摇，嫣然为了找了身寻常男子穿得青衫。她这才发现这位人人仰慕的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容颜俊朗，而且气质格外高雅，尤其在这青衫之中，更显得超然欲飞。
两人偷偷流出夏侯府，已有马车在后门等候。嫣然钻进马车，招呼度生上来，马车启动，直奔城北而去。
度生目不转睛看着嫣然，嫣然有些不悦：“你干嘛总盯着我看？难道……你曾见过我？”
度生收回眸子，神情黯淡地看向别处：“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嫣然撇了撇嘴：“不相信！我之所以找慎明辩论，也是为了驳斥他的因果轮回和命中注定之说！”
度生诧异：“你为何不信？”
嫣然朗声道：“且不说是否有前世，就算前世真的存在，但也是虚无缥缈，与今生无用！度生，你信吗？”
度生神色黯淡下来，手腕上的琉璃手串流转着幽微的光芒，他低声道：“我信。”
嫣然摇摇头：“你见过谁的前世？！又见过谁的今生？！这都是道听途说的把戏！我信佛，信得是佛法大义，而非因果轮回，现世报应这种迷信之说！”
嫣然越说越激动，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度生看着她，心里却像是被无数的手撕扯着，小然难道真的全都忘了，成为另外一个人了吗？！
马车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小院虽身在城北繁华坊市之间，但故意用竹子掩映起来，闹中取静、繁中就简，别有一番韵味。嫣然跳下马车，兴奋地对度生说道：“咱们到了，这就是慎明的府宅。”
说话间，一个白衣男子从门内走了出来，他带着高高的幞头，白衣如雪般素净，仿佛连同整个人都是素净的一般。
嫣然欣喜唤道：“慎明，你怎知我要来？”
慎明笑道：“你昨日刚从洛阳回来的吧，我就知道你既然回来，头一站一定是我的竹园！”
嫣然几步跑到慎明身边，笑嘻嘻看着他，他二人神色亲昵，还透着令人遐想的情愫。度生整个人都僵住了，嫣然此刻的笑容，让他想起，十四年前有一个女子也曾对他这样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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