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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曼璐来到思颜堂那间屋子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她也不以为,正好翻开书本自学起来。此时已近假期,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完成期末开始,年轻人总是闲不住,仍是在学校里搞各式各样的活动。海燕剧社的门外不少学生来来往往,倒也有人会时不时探探头,初时曼璐还有些紧张,后来看那些年轻人并没有赶人的意思,便也处之泰然了。快到中午时分,许仲煊才满头是汗的走进来。他穿着雪白的衬衣,外面套着西式背心,圆圆的眼镜片后面满是沮丧。
见到曼璐坐在屋里,不禁更露出几分窘迫之色,低声道:“密斯顾,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我们剧社还没有招满人……下午也没什么事情,你其实可以不用来的……”
曼璐微微一笑,见他手里握着一沓印着海燕剧社四个大字的传单,知他是去外面招新了,便道:“我回家也是没事。你不介意我下午一直呆在这里吧?”
许仲煊见曼璐脸上不曾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来,忙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密斯顾真是好脾气,工钱这样少也愿意陪着他浪费时间。他觉得自己这样冷待一个女士实在不够gentelman,便又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会儿就提了两盒香喷喷的鸡粥来。
“我去学校外面的小绍兴买了两碗鸡粥,密斯顾不介意的话就当午饭吃吧。”
曼璐抬眼看他,寻常人家能吃一顿小绍兴的鸡粥也不算差了,这位许二公子却似乎是因为铜钿不足,觉得很拿不出手。
曼璐笑着接过来道了声谢。鸡粥软糯喷香,雪白的米、金黄的肉和翠绿的小葱,看着就十分美味,入口更是热乎乎温糯糯的。她一边吃一边顺手拿了张许仲煊散发的招新传单看。见上面写的尽是慷慨激昂之词,显得十分热血。
许仲煊有些气馁,“剧社现在还没有人,大约还办不起来……闫静姝叫我排些别的剧本,可那些剧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国家衰败,东洋人虎视眈眈,排那些罗曼蒂克的话剧不能警醒世人,挽救国家,又有什么意义!”
曼璐讪讪然不知如何接口,在她看来这些个文明戏都是看热闹的。寻常人没钱去看,她自己都只因着搭上了几个富商,贪着新鲜闹着看过一两场而已。那些富商也都是老旧之人,看文明戏倒不如去听筱桂芬的戏班子。所以每次都是只看了开头,便不耐烦的又匆匆离开。
许仲煊也知道跟曼璐抱怨毫无意义,径自叹了口气,“我应该像我大哥一样,离开这个家才对……”这个计划他心里已经几番思量,可偏偏母亲缠绵病榻,他若是这个时候离开,就太过不孝了。
曼璐听他如此说,心道这真是个想当然的大少爷。她漫不经心的将那招新的传单放下,翻开英文书道:“许公子,可否请教你几个单词?这大概是专有名词,我也不知道理解的对不对?”
许仲煊摆了摆手,“密斯顾可别这么叫我。叫我许仲煊就行了。我顶不爱听人这么唤我,好像还是旧时代似的。”他低下头去看单词,见曼璐纤细如葱根的食指放在一行字下,书页簇新雪白,却都不及那只手白,不由微微晃了晃神。
“那我也追个潮流叫你密斯特许好了。”曼璐笑着回了句。
许仲煊立刻醒过神来,脸有些许的红,好在他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残留正午阳光带来的灼热,是以并不明显。“Short options,就是看空期权的意思。”他将这句英文念了一遍,有些惊讶:“密斯顾,你这是在看金融的书?”
曼璐见他眼中不带一丝轻鄙,忍不住点点头,坦然道:“我想学点技术,也给自己找口饭吃。”
许仲煊满是不赞许的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自己就是学金融的。可我已经不想读了,打算下学期转读化工系或者机械系。当前民族危难,要挽回中国在国际上的屈辱地位,唯有振兴实业和科技。可是现在大家多热衷地产证券,这些行业看起来容易致富,但于国家仅是微利,又有何用。”
曼璐倒是有耐心听他讲大道理,这年轻人耿直又愤青,纵然话不中听倒也不乏诚意。
“而且,密斯顾,这证券经济虽易致富获利,但也风云难测,瞬息万变,今朝也许还有铜钿赚,明朝也许就倾家荡产也悔不当初了。不要说普通人家,就是许多商界大佬也死在这些股票凭证上。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做这个了。”
曼璐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重活一世在这方面却是有未卜先知的优势,但还是道:“许二少话说的是不错。为人做事,虽应以国家为重,但若是连自己的小家也活不下去,又哪有心思去想国家呢。我不是不知道做证券的风险,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本钱做实业,也没有这个时间慢慢赚钱。”她喉头一梗,大约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真诚和耿直,不知怎的就有了倾诉的欲.望。她将自己家的情况略略的说了,但却将自己做舞女的经历安在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姐姐”身上。
饶是如此,说起种种,仍是不免潸然。待说到最后,才觉得自己这样实在贸然,如此交浅言深,倒不知会不会让这个富贵大少误会她是在乞怜。
却没想到许仲煊的眼中却满是同情,这种怜惜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而是那种不带任何情.欲的同情。曼璐心头微暖,用手帕擦了眼泪,笑道:“让你见笑了。”
许仲煊摇了摇头,看着她单薄的肩膀轻轻颤动,很想要安慰她,但又觉得以自己的家境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反而显得高高在上。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过了会儿,许仲煊忽然道:“也许我应该听静姝的话,排一些别的剧。”
曼璐诧异的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转了心意。
许仲煊沉声道:“我原本想,国家疲弱,民生艰辛,都是国民政府无所作为。可现下却又觉得,还是鲁迅先生说的对。国人的精神面貌不改,国家何以能够富强起来。若是你家里的长辈不重男轻女,就不会牺牲你姐姐去供养弟弟。若你的母亲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就会知道女人应该有独立自强的灵魂。若你的姐姐看过《嘉莉妹妹》,也许即便再困难,也不会为了钱选择卖笑的道路。我想,四万万同胞强大起来不能指望那些派系林立的军阀,分崩离析的国民政/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是我们海燕剧社可以排出这些剧目,到街头巷尾去给百姓看,哪怕只能警醒一些人,也能让一些人的灵魂变得强大一些,让这个国家好起来一点。”
曼璐怔怔然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不论是《玩偶之家》还是《嘉莉妹妹》她都没有看过,他的话她并不很懂,却能隐隐明白他想要改造这个世界。这个想法真是异想天开,可他眼中的坚定却让人十足的动容。
当天下午,许仲煊就去找到了闫静姝。闫静姝得知他要排《玩偶之家》自然再同意不过。自1928年、1931年南开和清华先后排演了《玩偶之家》,这部戏剧在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尤其是女性中间已是掀起了很大的反响。不过闫静姝说,学校里还有别的剧社也在排这部戏,海燕剧社若想出彩可不容易。
许仲煊笃定道:“我们一定能排的比他们好!我们要演中国的《玩偶之家》,用中文表演!”
闫静姝大吃一惊:“可是……我们是教会学校,大家一向是排英文剧的。要我说。若想要原汁原味的诠释外文作品,最好的还是用英文。”
许仲煊却坚决要求用中文。“不,我们不是表演给学校的同学,也不是在礼堂里给神父和老师们看的。我们要走出去,给外面的人看,若是我们讲英文又有谁能看懂?”
闫静姝定定的看着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笑道:“算啦,我被你说服了。你放心,只要你不排这些针砭政府的剧目,大家哪有不敢跟你一起闹的。更何况《玩偶之家》有哪个女生不想来演呢。要我看,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翻译了。你说用胡适先生翻译的版本,还是我们自己翻译?”
“胡适先生翻译的固然精妙,但正如严复先生所言,翻译力求‘信达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翻译就如同给素描添上颜色。我们既然要走出去,就应该更贴近大众。倒不如我们自己翻译一遍,让密斯顾来给我们做顾问,你说如何?”说到最后,便望向了曼璐。
曼璐连忙摆手,“我……我怎么敢做你们的顾问?”
闫静姝见她窘迫,也笑道,“这有什么,你只要看看我们翻译的台词会不会显晦涩罢了。说起来我们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自小都是教会学校一路读上来的,只怕国文还不如英文强呢。”
两个人兴致勃勃,说干就干。闫静姝立刻去书店买了一本原版的《玩偶之家》,两个人一人执笔,一人翻书,便开始一句句翻译起来。常常一句话会几番修改,最终才被写定在稿纸上。曼璐在旁听着,又学习了英文,也是获益匪浅。
三人全情投入,仿佛只是一晃神的辰光,天色就黑了。门外有个头戴青皮小帽的小伙子不时往里面探头看,闫静姝推了推许仲煊的胳膊道:“好啦,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家人已经派人来接你了。”
许仲煊狠狠的瞪了那小厮一眼,无奈的收起纸笔。许总长对他如今管教甚严,就连放学也有人专门来盯着,唯恐他会像他哥哥当年一样悄没声息的跑掉。
见曼璐也跟着起身打算离开,许仲煊忙道:“密斯顾,虽然明日大概剧社还搭不起来,但还要麻烦你来帮我和静姝了。”
曼璐自是一口答应。现下天色已暗,为了安全她还是叫了辆黄包车。车夫拉着车子奔跑在夜色里。其间,经过灯红酒绿的新世界、歌舞满场的曼德逊俱乐部,以及去年才开业却迅速成为上海滩第一舞厅的百乐门。
一路上,她不时能瞧见穿着高叉旗袍,腰肢袅娜的女子挽着男人的手,进进出出。她们依附着男人,温柔小意的奉承着他们。曼璐曾经以为,能够嫁给一个家境富裕的人,就是她最好的出路。甚至她的家人也是这样以为的。因此,她前世选择祝鸿才,也无非是看到了他有一份体面又不低的收入。
可她现在再也不会这么想了。她今天读了玩偶之家,发现自己和娜拉是一样的。娜拉因为丈夫的无情而幡然醒悟,她也因祝鸿才的卑劣而明白了自己曾经是多么的愚蠢。她重活一世后,只是隐隐约约的有了新念头,但却一直不够明朗、明确。如今,在大学的那间静室里,听着闫静姝动情的翻译道:“让我挣脱命运的桎梏,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她终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
曼璐从此变得忙碌了起来,一门心思的扎进了许仲煊的海燕剧社。她虽应聘的职位是化妆师,但诸如道具、布景她样样都跟着干。跟着许仲煊一起的大学生们大多出身不错,教养良好,他们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了解她的家境,但对她一向也很客气。曼璐自学起英文和金融来也更加事半功倍,但凡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这些学生也都愿意的热心提供帮助。曼璐渐渐明白,人只要是自信自强,勤奋好学,就很容易得到别人的尊重。
家里人也开始注意到曼璐的变化,她变得一天天开朗斯文起来,整日素面朝天,却总是带着笑意。似乎和从前那个粗俗又泼辣的舞女已经是两个人了。
顾太太有一日终是忍不住问道:“曼璐,你每日忙早忙晚的,是不是找到新的工作了?”其实她是更疑心曼璐是不是寻到了新的男朋友,可见她终日朴素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曼璐道:“是,我在一个圣约翰大学的一个剧社寻了份工作。”
顾太太一听,先是感到惊讶,随即又欢喜起来。“哎呀,是在好大学啊!那是不是薪水……”
曼璐却随即打断道:“只是薪水不高,每月只有二块半的大洋。”
顾太太脸上的笑意立即凝固了,“这……这也太少了些……”
曼璐已经买了些股票,就等着上涨了,便不以为意道:“妈,你不明白。钱虽然少,但我得到的更多。至于家里,我说了,伟民和杰民我都会照顾,但要看他们自己的表现。伟民下个月就该期末考试了吧,我看了成绩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供他上学。”正说着,听到弄堂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曼桢做家教回来了,便也不理顾太太的反应,自去给曼桢开门。
曼璐打开门板,往外一探,却正好看到曼桢和一个男人并肩站在弄堂口。大约是曼璐突然开门也出乎他们的意料,两个人都有些呆呆的站着,很是无措的样子。
“大姊……你……你怎么……”曼桢有些羞赧,家里并不知道她和世钧恋爱的事情。其实她也没有做好准备把世钧介绍给家人。是以每次都是世钧把她送到弄堂口,两个人就分开了。这次突然被曼璐撞破,实在是有些让她猝不及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红着面庞,介绍道:“大姊,这是我的同事,沈世钧。”
曼璐看了眼沈世钧,笑意淡淡的点了点头。“沈先生好啊,真是麻烦你送曼桢回来了。”
沈世钧也有些拘谨,忙道:“不……这是应该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便木讷着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已经从曼桢口中略略知道了曼璐曾经做过舞女的事情,但此刻见昏黄的路灯下,曼璐一张清秀娟好的容长脸上不施半分胭脂,穿着简朴的蓝布旗袍,一点风尘之气也没有,心里更是惊讶了几分。他想,曼璐完全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堪。这样也好,否则他也一直担心家里会不同意曼桢和自己在一起。
曼璐脸上客气的笑意一闪而过,将曼桢拉过来,道:“时候不早了,沈先生也赶紧回去吧。晚了就该没有电车了。”想到沈世钧是那个皮货商人沈老板的儿子,她就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沈世钧见曼璐赶客的意味如此明显,也只能尴尬的离开,临走时仍是恋恋不舍的望了眼曼桢。
曼桢有些不明白姐姐对沈世钧的敌意是缘何而来,既难过又惊讶的望着曼璐。曼璐却没办法解释。不论是前世沈世钧带给她的软弱印象,还是自己与沈父曾有过露水姻缘,都不能告诉曼桢。前者,她说了妹妹也不会相信,后者,则会让妹妹更加难堪。她叹了口气,劝解道:“你还年轻,不多认识几个男人,怎么才能选到最好的呢。”
曼桢倔强的低着头没有反驳,但她一向心里极有主张。她自小就有个怪脾气,旁人总是觉得什么都是别人家的好。只有曼桢,一样东西属于她了,她就会愈久愈喜欢。而沈世钧就是她越来越喜欢的。
曼璐岔开话题,说起海燕剧社的事情。《玩偶之家》已经在上海许多地方演出过了。为了贴近大众,许仲煊先是带着大家去了各个茶馆,随后又准备再去一些厂区表演。因为是免费演出,又演得很好,海燕剧社在上海也渐渐小有名气,每次都有许多人来捧场。曼璐想,曼桢若是多认识一些人,也许就会动摇对沈世钧的感情,便邀请曼璐明天去看演出。
她自忖为妹妹打得好算盘,却不想第二日见到曼桢还是同沈世钧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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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许仲煊不是男主哈~至于曼桢要不要和沈世钧在一起,我又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