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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梦不醒最美(中)
站在阳城和龙家庄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乡镇医院的临时木板间门口,龙云悠看到了龙啸天安静的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上,周身缠着透明的塑料布,只露出了头部。
有警察在旁边和龙进说着什么---山石挡路……车翻到山下……雨太大……没人发现……手机竟然没有坏掉,才能联系上你们……送来时候已经死去……女的送来时候伤势严重,转院去阳城了……车子起火了,好在雨大,不然估计两人都得走……
龙云悠全身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她迈开步子,但是双腿毫无知觉。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跨过了那个小木房的门槛。她觉得自己应该跪下,磕头,但是她忘了,甚至忘记了哭泣。她就那么抑制不住的抖啊抖,连牙齿都打着寒颤。
龙啸天就在她面前静静躺着,一动不动,无知无觉。没人进来,龙进还在外面。龙云悠缓缓伸出手去,颤抖的扯开卷在龙啸天身上的白色塑料布,哗,便有雨水自塑料布里面撒到了地上。
龙啸天的裤子下半截沾满了泥土,黑色的皮鞋只有一只还穿在脚上。皮带歪斜的垮在腰间,放在腰侧的手背上,有烧伤的痕迹,许是经过雨水的浸泡,已经浮起了白色的皮。
他的头略歪向一边,他的双眼紧闭,微张的嘴巴,露出里头似乎紧咬的牙关。鼻子下边,有道黑黑的烟熏痕迹。头部下方的塑料上,流有红色的血水。
他身上的外套不见了,只穿着白色的衬衫,湿漉漉的,贴在他的胸膛。衬衫上的小兜里,还留着收费站的单据。
龙云悠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龙啸天的胳膊。冰凉而僵硬的触感像锤子一样猛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仓皇的放开手,踉跄的倒退了几步。
“爸”,颤抖的声音蚊子一样,龙云悠像是怕吵醒了龙啸天似得,轻轻喊道。龙啸天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苍白如纸。没有往日的肃穆威严和雷霆暴怒,他就那么超脱一切的,自顾自的呆在那里,任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他也再不予理会。
龙进走了进来。龙云悠像是没有知觉,就那样定定的看着躺在面前的龙啸天。龙进看到龙啸天,眼泪汩汩流下,“啸天呀”,泣不成声。
龙云悠没有哭。她再次走近龙啸天,轻轻抚了下他的脸,而后用手擦掉鼻子下方那烟熏的痕迹,将他的皮带整理好,裤子上的泥土仔细抹净。她轻轻的将龙啸天歪掉的头摆正。可是她一松手,龙啸天的头便又侧向一边。她再摆正,松手,龙啸天的头又侧向一边。她就执拗的摆啊摆的,就这么循环往复。
龙进起身拉住她的手。“云悠,你爸的头可能是伤到了脖颈,摆不正了……”
龙云悠转身看他,目光呆滞。她依然抖着,可是嘴角却扯出一丝笑容,整个人看起来诡异无比。
“进叔,我爸,我爸他怎么了这是?……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他浑身这样冰凉?”
龙进呜呜的呜咽着,“云悠,你爸,他,走了……”
眼泪顺着龙云悠的眼角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像是没有听懂,紧紧拉住龙进的手。颤抖如导电一般传来,龙进含泪看着她,紧紧的回握着。
“进叔,我不能让我爸一个人留在这儿,走,咱带他回家吧……”,说完就过去拉龙啸天。龙啸天的胳膊僵硬,连着身子,猛的就被龙云悠拖歪了。塑料布里的红色血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淌着。
龙进慌忙抱住龙云悠,他哭喊着,“啸天,你快醒醒吧,云悠和我来接你了,三叔,他老人家还在等着你……”
龙云悠终于哇的一声嚎啕了出来。她在龙进的怀里奋力挣扎着,想扑过去,把龙啸天拍醒似的,朝前伸着手。
“爸,我是云儿,我是云儿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我……爸,爸,你别吓我,啊……你快起来啊,起来啊,我们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去找妈妈……”
凄厉的哭喊传遍了这个破旧乡下医院的后院,可是外面再没人理会。
龙云悠踉跄的跟着龙进,走在这个陌生城镇的陌生街道上。他们要给龙啸天,买寿衣。
临近傍晚,有些店铺已经关门,零星的开门的专卖店,卖着挂着商标的便宜假货。
龙云悠木然的跟着龙进,走进一家,买鞋子,皮鞋,运动鞋,一样的号码买上两双。
再走进一家,买内衣,冬衣夏衣,一样的尺码买两身。
再走进一家,买西装外套,一套黑色一套蓝色,一样的尺码买两套。
再走进一家,买棉衣棉裤,一套里绒夹袄一套皮衣翻领,一样的尺码买两件。
而后,他们提着这些东西,步行回到那个小屋。龙进花钱叫人打来水,亲手给龙啸天擦干净身体。
龙云悠站在后院里,表情僵硬而茫茫地,望着周围陌生的房屋和人流。医院里的人似乎见惯了生死,谁都没有闲余停下脚步来瞧瞧,这个悲伤的女孩子,到底失去了哪位亲人。
擦干净身子,龙进开始给龙啸天穿新衣服。因为身体早已经僵硬,穿起来特别费劲。龙云悠走上前去,却被龙进挡在外面。“还是我来吧。啸天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送他最后一程,我想他心里,也会高兴的。”
龙云悠便站在门外,木然的等待着。
穿衣服的时候需要翻身,龙云悠听到龙啸天的头重重的磕在了木板上,咚一下,她的身子瞬间就凉透气了似得,寒意从脚慢慢升起。那样高大的父亲,如今只能这样听任别人摆布,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切,会难受吗?悲伤如潮水般迎面席卷而来,龙云悠泪汩汩的流着,再不停歇。
龙进雇了辆灵车,拉着龙啸天和龙云悠往回走。路上,龙进递给龙云悠一袋纸钱,告诉她,遇到桥、岔路、沟坎的时候,一定要多洒些,并且要喊着人。
龙云悠便机械的向窗外洒着纸钱,嘴里一直喃喃的说着,“爸,你别害怕,我是云悠,你要跟着我走,我带你回家……”龙进坐在龙云悠身边,默默抹着眼泪。
从夕阳西下,一直走到月上中天,灵车才开进了龙家庄。龙家门口,已经搭好了灵棚,摆好了遗像,龙万桐本来留着自己百年后用的榆木棺材,静静的等待着新的主人。
龙雅波扶着龙万桐等在门口,龙云悠下车,看到龙万桐似乎一夜之间越发孱弱和苍老。按照乡下的规矩,她走到爷爷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颤抖着嘴唇喊了一声,“爷爷”,便再也忍不住似的,扑进了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龙万桐枯木般苍老的手掌抚过她的头发,脸上老泪纵横。
一连三天,龙云悠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她哭的太多,身体几乎脱水,嘴唇干裂的发白,嗓子喑哑发不出声音,眼睛肿的,看不到瞳仁。披麻戴孝,她一直跪在灵堂,不眠不休。断续有庄里人来上香,送行。她就那么木然的跪在那里,眼泪一直淌着,不说一句话。
龙进过来劝她,“云悠啊,你进屋躺一会吧,太累了,你撑不住。”龙云悠抬起苍白的脸,撕哑的说道,“进叔,我得在这陪着我爸,我妈还在医院,我爸自己一个人呆在外面,他会害怕的……”龙进的眼泪就下来了,不再劝她。
三天后的清晨,起灵了。
龙啸天静静的躺在棺材里,被抬上灵车,运往火葬场。龙云悠精神恍惚的坐在灵车里,怀里抱着他的遗像。
眼看就要推着进炉子了,龙云悠突然疯了似的冲到前头,谁都拉不住。她拼命阻挡着,哭喊着,指甲不知道掐到了谁,而又是谁,硬生生扭过了她的胳膊。
她用尽力气哭喊着,“爸爸,我是云悠啊,爸爸,你别走,你们不要让他走,不可以!爸爸,啊……”
她被人撕扯着拖到外面。
炉火熊熊,烟囱便开始喷发刺鼻的烟气。龙云悠哭的快背过气去,她披麻戴孝一身缟素,直直跪了下去,头磕到地上,嘴里梦魇似得不停说着,“爸,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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