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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仲夏夜之梦
天气闷热闷热的时候,麦子熟了。金黄的麦穗沉沉低着头,瞧着生它养它的土地。微风吹过,麦子整齐划一的左右摇摆,在两边都是高高个子玉米地的河边麦田,低着头,守着自己沉甸甸的自尊心和骄傲。
龙家庄的人们开始齐刷刷的磨起了镰刀,瓷愣瓷愣,种了麦子的人家院里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要趁最闷热天气来临前割完麦子,不然大雨一来,麦穗潮湿,打下来磨的面也似陈面味道,或者地里泥泞,收割困难,整片地便烂在田里,这便叫真正的收成泡了汤。
龙云悠此时就坐在麦田头,瞧着长长的、直直的麦梗上,龙进、楼景云、叔叔一家人大汗淋漓的与麦子奋战。他们每人都分腿站在麦梗两侧的沟壑里,左手一把扯住麦子,右手从离地一抐的麦梗上将镰刀往怀里一带,擦一下,一把麦子便离了地。他们便顺手放在梗边上,接着前进,重复着战斗动作。
于东海没有在割麦的队伍里,他远远落在了后面。龙云悠看着他穿着洗的破旧的吊栏背心,露出黑黝黝的胳膊和肩膀,正在将割好的麦子一堆堆拢到一起,然后抓出一小把麦茎柔软的扭两下后,便从成堆的麦子中间穿过,再麻花样的扭上劲儿,一捆麦子便打捆完毕。
龙云悠瞧着所有人都在地里忙乎,只有自己闲着无聊,突然涌上一股沉重而无尊严的孤独感。她不顾穿着的崭新的凉鞋,三步并两步的向着割麦队伍走去。甚至在经过于东海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停步。
于东海睁睁的瞧着她无所顾忌的往前走,赶忙上前,边追边说,“走那么快,也不怕麦茬扎到脚”。
龙云悠不管不顾的转眼就走到了田中间,向着龙进一伸手,“进叔,镰刀给我,你去歇会,我来割。”
龙进闻言起身,抹了把汗,“云悠啊,你没干过这种粗活,还是在地头歇着吧。”
龙云悠小嘴一嘟,“歇什么呀歇,我又没干活。我要割,快点给我镰刀。”
龙进一脸为难,“这割麦子瞧着简单,其实怎么使劲都是有说道的,一个不小心,镰刀就会出溜到攥着麦子的左手的。再说,三叔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龙云悠撅起了小嘴,一指旁边的龙雅波,“她也是爷爷的孙女呢,怎么她能干我就不能干。”
龙雅波听言,放下镰刀,直了直腰杆,嗓子里轻蔑一哼,“你以为这活谁都能干呢,小心镰刀朝着你自己的腿上招呼,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龙云悠生气了。她一把夺过龙进的镰刀,冲着麦子就去了。擦擦,还真是稳准狠的割了下来。龙进无奈的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东海一直站在身后。见她那个倔强性上来了,便也无奈的冲着龙进说,“进叔,就让她割吧,累了她自己就停下来了。”
龙云悠转头瞪了他一眼。
突然,龙雅波在旁边大喊了一声,“有蛇!”龙云悠妈呀的一声,一把丢了镰刀,转身就扑到于东海的身上,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腿盘上了他的腰,整个人就挂在了他身上似得,像个树袋熊。
龙雅波在一旁大笑的快要直不起腰,“哼,就这点儿本事,还是去地头呆着吧。”眼神再一瞥,看到于东海搂紧了她的腰怕她摔下去,眼里便腾气了愤愤的怒气。
龙云悠明白过来,龙雅波在捉弄她。生气的就要下来理论,没想到于东海就是不松手,她使劲掰着他的胳膊,连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于东海却一把横抱着她,一言没发的冲着地头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如此亲密,龙云悠恼羞的紧,头红红的低下去,几乎埋到了于东海的怀里去了。
“你快放我下来呀”,柔柔的声音梦话似得喃喃从心口弥漫,伴着于东海有力的心跳。
于东海低头哄小孩似的温柔道,“听话,麦茬会扎到脚的。等会儿你帮着装车,这个活不许你干。”龙云悠在他怀里乖乖点了点头,不再挣扎。
身后的目光各有深意。
龙进摇头笑了笑,龙雅波愤恨的咬了咬下嘴唇,楼景云的眼神里,交织着异样的神情,她眯眼瞧着远去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
麦子边割边打粒。
乡下人怕下雨,割好的麦子得尽快打下麦粒才行。晚上在河边的场院里,人们牵来长长的电线挂起了灯,打麦机嗡鸣着,头上吐着麦粒,尾巴扬着麦秸。
龙云悠白日里瞧着于东海将麦捆码的高高的,然后人坐在拖拉机车厢的麦捆顶上,摇摇摆摆的进到场院。她前后的帮着装车卸车,几个来回便觉得胳膊酸痛,但是看着周围人似乎都没感觉似得,尤其是于东海,装车的时候可以往上整捆的扔,卸车的时候又可以重新把麦捆整齐的码成一垛,便觉得自己真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吃白饭毫无价值。表情便沮丧起来。
一家一家轮着用机器打麦粒,到龙家的时候,于东海过来叫蹲在麦垛旁沮丧的龙云悠,喊她帮忙收麦秸。
龙云悠活蹦乱跳的跑过去,拿着铁叉往边上散着麦秸,然后一抱一抱抱到旁边堆成堆。于东海拿着麻袋在出口接着麦粒,一袋满了,便提到一边开始接另一袋。
月亮没有说话,安静的瞧着人们忙忙碌碌。河边有蛙呱呱的叫声,场院临时牵过的灯光下,有成堆的蚊虫在跳舞。
夜慢慢深了。
机器渐渐停止了嗡鸣。有人开着拖拉机拉着打好的麦粒往家里走。
龙云悠在蘑菇样的麦秸垛顶上安静的坐着,瞧着于东海在拿着麻绳一袋袋的扎着口袋嘴,扎的紧紧的,然后提起扎起的口来颠几下,似是让头重脚轻的麻袋的身材更匀称。
场院堆起的成袋的麦粒在等着拖拉机回来接。于东海扭头,见场院上人已经不多了,他左右寻了个遍,唯独不见龙云悠的踪影。
他放下剩下的麻绳,在各个麦秸垛间穿梭着,探头看向每个可能的角落。龙云悠抿嘴笑着,瞧着他来来回回的,傻傻找她。想着看他找不到她到底会怎么办,索性躺了下来。身下柔软的麦秸,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温度。
长发微微拢到一边,龙云悠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夜空月牙弯弯,繁星点点。没有机器轰鸣,河水潺潺便进了耳朵。谁家的青蛙在呱呱的跳着叫着,呼朋唤友。耳边有蚊子不甘寂寞,她也不理会,随手抽过一根麦秸,柔软的缠绕自己的手腕上。
突然,身边的麦秸一沉,龙云悠身子也惯性的偏了偏。她扭过头,于东海躺在了身侧。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双眼闭着,表情多少有些疲惫。
场院的一角,灯光晕着鸡蛋黄。两个小人儿静悄悄的躺在麦秸垛顶上,心儿就像在云端飘荡。
龙云悠的眼神瞧着于东海的侧脸,渐渐迷蒙起来。她翻了下身子,侧着朝向于东海。于东海没有动,就那么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龙云悠悄悄伸出了手,在空气中,描画着于东海的侧脸。
眉毛粗粗黑黑的。鼻子高高挺挺的。嘴唇饱满有力。脸庞刚毅的像是刚用模子拓好的土坯。她微微一笑,面上便有了红晕。
陡的,于东海睁开眼睛,扭头看向她。龙云悠来不及收手,就那么呆愣的停在半空中。
“你干嘛?”
……
“……画……你……”
“画我?我有什么可画的?”
……
“画出来的我,长什么样啊?”
“恩,鼻子么,东海样的。”
“哦”
“恩,眼睛么,东海样的。”
“哦”
“恩,眉毛么,东海样的。”
“哦”
“恩,嘴唇么,东海样的。”
……
于东海久久的,没有再答话。四目相对,两两相望。空气中,有麦子的甜味浮动。星辰点点,龙云悠的大眼睛在暗夜里却犹如钻石般明亮,如同流星坠入其中。
黑黑的瞳仁就那样温柔的望着自己,于东海似乎能够看到住在里面的,自己的脸。心底一阵轻漾,于东海陡一探过头,轻轻的,在龙云悠的嘴唇上啄了一下。柔软的温暖触电般瞬间一通到心,于东海被震的猛抽回身,一只手蓦的深深压在了身后的麦秸上。
麦秸垛晃动了一下。
两人都愣住了。龙云悠下意识“嗯”哼了一下,随即伸手捂住刚才被亲过的嘴唇,眼睛瞪的大大的,不可思议又无法置信。
于东海那一刻真是无比庆幸场院的灯光晕黄,照不亮两人的脸庞。他的心脏颤抖到无与伦比,悸动放佛就在血管里流淌。
时间停滞。这一刻,如此绵长。两人周身散发的热气仿佛能够氤氲到彼此,身下的麦秸都开始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拖拉机的声音传来,龙云悠惊醒过来似得,转身慌张的就想下去,于东海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咣当,她便跌进了他的胸膛。
龙云悠的耳朵贴着于东海的心脏。她的身体仿佛也在与他的心跳一起共震。脸已经滚烫,她慌乱的不想让于东海察觉她脸上的温度,挣扎着就要起身。于东海却紧紧钳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迹象。
她羞赧极了,用另一自由的手重重打了他一下。
“于东海,你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于东海顺势将另一只手也紧紧按在自己的身上,哑着嗓音道,“别闹,有人来了。”
龙云悠听到这话,又惊又赧,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就那么犹豫的时候,拖拉机突突的强调自己的存在感,理直气壮的再次开进了场院。
两人悄悄抬头,往下一瞧,楼景云和龙进从拖拉机上下来,开始往车斗里搬打好的麦粒麻袋。两人赶紧低下头去,恨不得一直把身子也压进了麦秸里。
眼见搬的差不多,只见楼景云向着四外,喊了声,“东海?”两人默契的躺在那里,一动没动。龙进向着四外,也喊了声,“云悠?”
一片寂静。麦秸垛上,紧张却欢喜着的,是两颗年轻的心。
就听龙进说,“也许他们两个刚才一起回去了。”楼景云又四处瞧了瞧,点了点头。拖拉机又突突的牛气冲天的走了。场院彻底静了下来。
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说话。过于亲密的姿势或许是已经保持了许久,习惯了似得,龙云悠便不再挣扎。
于东海稍稍松了松钳住她双手的力度,却始终没有放开。
流星划过天际,龙云悠眼睛晶莹一闪。
“东海,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恩,要挣很多钱吧。”
“挣钱干什么?”
“哦,娶媳妇儿啊。”
噗嗤,娇笑柔软温润的,叫听的人心里,便轻轻的荡起了秋千。
“那,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啊?”
“恩,当然是长的俊的。”
“有多俊?”
“俊的啊,就连她身上的虱子,都长着双眼皮。”
哈哈哈哈。龙云悠大笑起来。场院的灯光悠悠,于东海的心似乎也随着她嘴角的梨涡摇漾。
“云儿,你以后要去哪呢?”
“我,想去北京。”
“为什么?”
“恩,因为……我想去故宫,然后在太和殿门口的台阶上睡午觉。”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你呢,你想去哪呢?”
“我,想去南京。”
“为什么呢?难道是想看看秦淮河上还有没有倾国倾城的姑娘?”
……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蛙还在叫着,河水潺潺似乎永不停歇。鼻尖弥漫着麦子的香味,两人的整个身子都像是要被埋入柔软的麦秸里。
月牙弯弯,繁星点点。
静谧的夏夜,天幕在星辰的背后幽幽暗暗,甜甜的麦香味里,龙云悠闻到了那么一束熟悉的青草味道。两个小人儿都微微笑着,安静的躺在那里。若黑夜永不消散,明日永不再来,高高的麦秸垛,便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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